2008-07-28 17:29 1 5338 6 mins

枕边微光#006 | 人人都爱雷蒙德 V

Chandler_05

小妹妹 [The Little Sister, 1949]

《小妹妹》让人生厌,我是说,那种娇声嗲气的“小妹妹”让我无比厌恶。如果换个男孩子,会有所另眼相看,这总不会是另一种性质的性别歧视吧?

开场白到此打住。

《小妹妹》用这句“三个女人一台戏,一名侦探团团转”就可简括全部剧情,当然后半句是反话,马洛先生再怎么愚笨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小妹妹”的明指,是这位从乡下赶来的“淳朴”姑娘——欧法梅·奎斯特;暗指的话,可以夸张地说成“一切装傻装天真的大姑娘”。她们不是不够聪明,不够妖艳,只是她们很不幸地碰上了冰川公子菲利普·马洛和冰山之父雷蒙德·钱德勒。

先看看各种悲剧:《长眠不醒》(1939)的“安眠良药”来自女人;《再见,吾爱》(1940)的“激昂吻别”来自女人;《高窗》(1942)的“惊险风景”,《湖底女人》(1943)的“斑驳梦境”,《小妹妹》(1949)的“爱比爱冷”,以及《漫长的告别》(1953)的“失控挥别”还是来自女人;最后,《重播》(1958)里的“纠结梦醒”依然来自女人。且不说冰川之父雷蒙德·钱德勒的现实幸福,光是他导演的这七出由女人泪与血浸透的戏就可见他对女人怨念之心有多深了。

来看作为他第一人格的第一人称化身,菲利普·马洛的冰川气质到了这本《小妹妹》里开始变得残酷起来。《湖底女人》的三个女人与《小妹妹》里的三个女人比起来明显未够班呀,而又经过五年磨练的马洛变得更为冷硬这自在常理之中。《湖底女人》是把“探讨上帝”这类玄妙问题亮出来的一番过渡,而马洛的身和心被案情与剧中人所搅乱正始于《小妹妹》,他的叹息“这实在太过复杂了”并不仅仅是物理疲惫,而是精神无措。女人们接二连三地靠过来,这可不是幸运,他不得不软起脸蛋,插科打诨,变成一个对女人极为好奇与仰慕的混蛋。

原则便是,亲吻可以,上床免谈

欧法梅·奎斯特激动细小的声音说:“哦,马洛先生,我这辈子找人从没这么艰难过。我的心情很坏,我——”

“早上再打,”我说,“我下班了。”

“求求你了,马洛先生——就因为我不小心发了点脾气——”

“早上。”

“可我非得见你不可,”她提高了声音,但还不是在嘶吼,“重要极了。”

“嗯哼。”

她吸吸鼻子。“你——你吻了我。”

“我后来还吻了别人呢,而且功夫更好。”我说。去他的,去他的所有女人。

-P99

“今晚我们上床好吗?”她柔声说。

“这问题也是没有固定答案的。也许不行。

“保证你不会浪费时间。我不是那种皮肤假得你可以在上头擦火柴的金发娃娃,像那种干过粗活的妞们一个个手脚粗大,膝盖突出,至于胸部嘛,啧啧,真是不提也罢。”

“就半个钟头,”我说,“我们先把上床的事放一边。这玩意儿很棒,跟巧克力圣代一样,不过有时候我是宁可撞墙也不上床。我看我现在就想撞墙了。

-P198

当然马洛的禁欲气质还与他那规整的不值一提的穿着有关,像家族史、交际史这些错综且虚幻的东西也一概省略,于是他只剩下一个名(菲利普·马洛)一个号(私家侦探),其余的皆是空白。他与任何人都可以交错而过,走进任何人的生活里,发生点什么,然后抽根烟或者喝口小酒,再走出来,干干净净地,好像他只爱他的影子,世上没有哪个女人(或者男人)能虏获他的寂寞芳心。

这话说得严重了,马洛先生是很寂寞,但对于女人的抚慰并不那么迫不及待。在这点上,可把“绅士”扣给他;或者说,性急的是猴子,性冷的是鸭子。对于那些不值一提的女人们,马洛从不再三把玩;但对于让他为之心动的男人,他会再三回眸,详情留到《漫长的告别》里再说。

出于某种不言而喻的“洁身自好”,马洛对女人的邀请很好意思地婉拒。这点很帅,很明智。他展现出一种“把你们女人都看穿看透”的大无良风范。

因为,没有比这种麻烦问题更麻烦的了。

“我敢打赌你认识的女人一定多得数不清,”她说,“为什么——”她又低头在书桌上画线——“为什么你一直不结婚?

我想到了所有可能的回答,我想到了所有我喜欢到可以谈婚论嫁的女人。不,不是全部,只是其中某一些。

“我大概知道答案吧,”我说,“不过说出来就俗气了。我想娶的——呃,我不符合她们的条件。其他的根本不用娶,只要勾引一下就行了——如果她们没先来勾引我的话。”

-P254

你看,稍有资本的女人就会被你的花香吸引过来,绕呀绕的,马洛你应该不会很得意吧?让我们一针见血吧,马洛为什么一直不结婚,是因为他很有自知之明,那些可以谈婚论嫁的女人到喜欢就够了,这,只是其中一些,而剩下的一些是用来保护的,是不可暴晒在外的隐情。婚姻这种形式,对于“相遇后开始探讨上帝的两个男人”来说无足轻重,更何况暂还没等到自己内心想要的,这种答案说来就显得俗气了。说到底,马洛还是个清高自傲的混小子,不不,他已经不似当年,他老了太多,但他还是有勾引女人的能力,与捕获男人的神气。

这就够了?在机遇面前,天资总显得太过渺小。不贴切,话不能这样讲,马洛的资本并不寂寞,它陪同他一起在等待,只怨老天爱捉弄人。

“你对女孩子可真有一套,”她低语道,“你他妈的是怎么办到的,白马王子?下了迷药的香烟?不可能是你的穿着、你的钱或者你的个性。你一样也没有。你既不年轻也不英俊,你的巅峰时代已经过了——

-P213

所以《小妹妹》真让人讨厌,这些对马洛评头论足的女人们让我厌恶无比反胃不止。他是不是白马王子与你们无关呀,撒了迷药的烟您也没必要抽费那么多口舌干吗。不过费这么多口舌的我,才是出于对马洛大无私的爱呀!

再来看看时间跨度,《小妹妹》(1949)与《长眠不醒》(1939)之间整整十年。十年足以改变一个男人,更别说愣头青小子小马洛。我想说,那时候他不是二十八岁也是二十八岁(老子为何如此偏执于二十八岁),那么十年后他三十八岁,早已不是可以用“年轻”形容的年纪。他依然高大,却不再有那份雄心,那份调侃世间万物的野性。当然,马洛离死亡很近,他不是超人,可他一次次逃脱出来,轻松走步,念出真相。

对待《长眠不醒》里调皮小妹妹的调戏虽处乱不惊,却有点拘谨;而应对《小妹妹》里的小妹妹则灵活许多,这十年马洛的女人史只呈现一片空白,那些被剪去的部分也正成就了他表现的成熟玩世不恭

至于深情神龙活现,还是留给男人吧。

“今天收房租?”我和气地搭讪。

小个子男人猛地转过身来。他只是笑了笑,没说话,是那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他把嘴里的烟蒂拿开,扔到地板上用脚踩了踩,然后伸手从衬衫里掏出一根新的,塞进他脸上的同一个“洞”里,接着开始找火柴。

“你进来得还真是神不知鬼不觉。”他愉快地说。

因为找不到火柴,他便不经意似的转过上身,同时把手伸进了外衣口袋。有样重物在木椅子上撞了一下,我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他不由得向后倒去,外套口袋便向着我露了出来,我把椅子从他的身下一把抽开。

他重重地一屁股坐到了地板上,头撞到了餐桌的边。不过就算这样,他也没忘记朝我的鼠蹊部踢过来。我拽住他的外套往后一啦,从他刚才掏的口袋里抽出一把点三八口径的手枪。

“别坐在地上发呆。”我说。

他缓缓起身,假装浑身无力的样子,一只手在领子后头摸索着。当他的手臂猛然朝我挥过来时,只见银光一闪,好个斗不败的小公鸡。

我用他的枪从侧面扫过他的下颌,他又坐到了地板上。我一脚踩住他握刀的那只手,他的脸痛得拧起来,但一声也没吭。我把刀踢到屋角。那把刀又细又长,看来非常尖利。

你真不害臊。”我说,“我只是来找房子,舞刀弄枪。虽说世风日下,但太过分了。”

-P19/P20

你真不害臊真不害臊真不害臊真不害臊真不害臊真不害臊真不害臊真不害臊真不害臊真不害臊,你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太过分了。马洛你这个小虐男,我十分期待你被刀舞到龙脉被枪顶入深喉。

好久不见马洛的身手,也不知道有没有变生疏?

不会。马洛先生一直精于健身之道,爱护自己尤为重要。但在强身之外,强心也很重要。毕竟是与死亡打交道的职业,毕竟每时每刻与之交流的是,黑暗。《小妹妹》在女性诡辩之外,散发的是男性尸体那犹如玫瑰微味的香气。这便让我颤抖状想起了《微物之神》,马洛也被他欲与之反抗的力量主宰着,他托着重物,重量里是真相,他想放下来,放下后是怅然。

不过尸体倒不这么认为。它只会倒下,只会拉你一块倒下。

他像四根白蜡一样的手指钩住门框,那人的眼睛有八分之一英寸深,淡淡的灰蓝色,睁得大大地看着我,可是并没有看到我。我们的脸隔了几英寸远,我们的呼吸在空中交汇,我的快而重浊,他的仿佛是远处传来的耳语——但还没变成死前的喉鸣。血从他的嘴巴里汩汩地冒出来,流过他的下巴。有个什么东西将我的目光引到下面。血缓缓从他的裤腿内侧流到鞋子上,然后毫不迟疑地从鞋子上流到地板上,已经是一大摊了。

我看不出他是哪里中了抢。他的牙齿咯咯打战,我以为他要说话,或者是想尝试说话,不过那是他发出的唯一的声音。他已经停止了呼吸,他的下颌开始松落。然后死前的声音开始了,那根本不是喉鸣声,当然。完全不像。

橡胶鞋跟在地毯和门槛之间的油布上磨得嘎吱作响,泛白的手指从门框上滑开。那人的身体开始在腿上扭动,两腿支撑不住,于是他倒下了,躯干在空中打转,就像在浪里游泳一样,接着便扑到我的身上。

与此同时,他的另一只手臂——一直没露出的那只——如通了电般地扬起,向我扫了过来。好像完全不是人力控制的。它打到我的左肩胛骨上。除了我握着的那瓶酒精外,还有个什么东西也重重摔到地板上,砰地撞到墙角。

我咬紧牙关叉开双腿,托住他的胳肢窝,他仿佛有五个人那么重。我后退一步,想把他撑起来,感觉像是要支起倒下的树。我跟着他一起倒下。他的头撞到地板上,我帮不上忙,我的一部分身体不听使唤。我把他稍微扳直,然后推开他。我双膝着地爬起来,弯着腰仔细听。死前的怪声已经停止。长长的一段沉寂。然后传来一声压抑的叹息声,静静的,懒洋洋的,很从容。又一段沉寂。又一声更慢的叹息,悠长,平和,如同吹过摇曳玫瑰的夏日微风。

-P166/P167

而由前继承过来的光明意象并未拯救他——马洛,一如既往地在《小妹妹》里昏倒了,像是一种缠身宿命,一种睿智习惯,在黑暗里获取真知,多么安宁。迈入中年的惆怅开始如烟伴随其左右,一步怀疑一步否定,最后缩回到“无我”的窝。哲学思索显得尤为苍白,因为马洛明显不适合这种文绉绉的腔调,但他孤苦一人的客观背景令他不得不陷入僵局,与影子进行辩驳,无味道无意义无前景无去路,没有一句回响。

“伤感”开始弥漫,这种情绪并不值得称道,可也没必要躲闪回避。我想说,马洛的“符号化”是令其苦闷的根本,但又根本无法挣脱。所以他在漫长、告别之后,重又倒向了“重播”的唱盘。吱呀嘎呀,没个休止。

他们只是坐在那里扭头看我。橘发皇后还在噼里啪啦地打字。她听警察问话,就像舞蹈团编导看大腿一样无动于衷。他们健康、平静的脸上写满了他们经历过的沧桑。他们的眼睛老是一个样,阴沉沉灰蒙蒙的像在结冰的水。抿得紧紧的嘴,眼角细细的皱纹,瞪着人的空洞严肃的眼神——谈不上冷酷,但离慈悲有十万八千里,成衣店里买来的衣服,没什么格调;生活清苦但又以权力为字号,时时刻刻要别人感觉到他们的权力,把权力推给你,摊给你看,狞笑看着你满地打滚,无情但没有恶意,残酷但偶发善心。你又希望他们怎么样?文明对他们没有意义,他们整天看到的就是文明里的失败、灰烬、渣滓、无序以及混乱。

“你站在那儿干什么?”贝福斯尖声问我,“要我们狠狠地吻你一下,吐你一脸口水?没有俏皮话回嘴了吗?太不幸了。”

-P193/P194

看透了尘世看透了典型人群,他太不幸的是看到太多外在的无序。

我把掸子连同里头的灰尘一起收起来,靠着椅背静静坐着,没有抽烟,也没有思考。我是一片空白。我没有面孔,没有思想,没有个性,连个名字也没有。我不想吃,不想喝。我是日历上昨天撕下的一页,揉皱了躺在垃圾桶底。

-P195

最后,他静静地躺在内在的混乱里。就这样,就这样可好?

不好。

不够快乐,不够好玩。马洛很少表达过欲求,这只是禁欲的一部分,他随心所欲基本上等于无欲无求,这种走马灯的小心情是会毁掉一个人的吧。但他不关心,他不用计较得失与成败,他只需要瞪瞪青头大苍蝇就可以享受一生的欢喜与圆满。单纯。可笑。空缺。很适合被人遗忘。一份过往。一脸傻笑。一串七个字母拼成的标记。但他并没有被人遗忘。至少他有女人来找,有男人会邀他前去喝酒。作伴。送别。再见。一切该有的套路应有尽有。没有叹息。

没有惊喜。

小妹妹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逞强表情与假装可爱天真的微笑脸庞,真的是闭眼就忘。没有余韵。连个女人奶子都没有摸够的可笑人生,一切终结于混乱中。马洛却连对自己说声抱歉的喘息都没有。这样不对。

她站起来。“希望妈妈不会怪我,”她一边说,一边用苍白的指甲捏着嘴唇,“我是说我到你这儿来。”

“请你不要再告诉我你的妈妈不喜欢什么了,”我说,“你忘了这些吧。”

“哦,真是的!”

“也不要再说‘哦,真是的’了。”

“我觉得你这个人很讨厌。”她说。

“不,不对。你觉得我很风趣,而我觉得你是个很可爱的小骗子。你该不会以为谁出二十块我都会帮忙的吧?”

-P16

如果像开场一样,马洛轻松诙谐地调侃这个结局。那会是,“哦,真是的”无聊,“哦,真是的”没劲,“哦,真是的”去他的女人。

真是“哦,真是的”傻蛋。快都忘了这些吧。


明天火炬传递放假一天,哦也,系列暂停一天,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