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6-02 09:02 2 4507 5 mins

枕边微光#012 | 时间旅行者

时间旅行者倒着行走,时间旅行者重游少年彷徨时,时间旅行者在人死亡之前把往昔与将来串接成浪漫绘本,时间旅行者在人死亡之后定格当前时间又赋予死者全新的时间,时间旅行者的老婆不知在哪儿傻乎乎地写着满是想念的信,时间旅行者以时间为食、枕时间以眠,异常拉风地回到未来去往过去,在一个又一个现在场景里旁观着历史的形成、游戏的循环、恋情的消逝,时间旅行者没有记忆,因为对他而言过去已不存在,时间旅行者不停向前向后走,似乎没有终点,似乎如神一般通向并不存在的永恒。

时间的箭

其父是“愤怒青年”金斯利·艾米斯,其文天马行空如魔似幻,马丁·艾米斯却多次被布克奖忽略,正所谓愤怒之子莫愤怒。在国内仅有的三次译介中,《伦敦场地》是颠沛迷离纠缠往复的预知梦,《夜行列车》是八百亿年心跳式的死亡安魂曲,而这本《时间箭》则是令血脉倒流覆水回收破镜重圆的由死向生之旅。

拿前阵子很火的电影《本杰明·巴顿奇事》来说事,本杰明以老人形象降生于世,之后越活越年轻;《时间箭》并不是此类简单的“返老还童”,它更纯粹,它把时间的箭倒转了一番,因此一个男人的一生像“倒带”一样全盘倒退,直到倒回原点。从结构上来看,这像是倒叙的极致,不过以文字有限的表达能力,全然不够展现“倒带”的奇妙;对照下电影手法,小说怎么也不可能将每个句子每个词语每个字母都倒着来吧。比如:

“好很,好很。”药房的那位女士说。

“好很。”我跟着说,“吗好你?”

“吗好天今你?”

“您谢感。”

所以马丁·艾米斯在书中设置了一个“魂”的叙述者“我”,“我”以常规、看起来顺叙的语调来陈述、描绘、回忆及揣测,而作为“魂”之壳的那个男人则代表着客观、不可思议的倒退人生样本,从名字变更、伴侣变更再到情欲变更、噩梦变更、场景变更,时间唰唰然掠过,男人倒着行走,越来越年轻,变成中年青年少年,变成孩童婴儿,缩在襁褓里,退回黑暗湿润的子宫黑暗中,再化为一团未知的“过去式未来”。

这自然是一个颠倒的世界,“时间的箭头是往另一个方向移动的,这些看不见的线条暗示着一个不一样的顺序与过程的关系。”这种关系又与“我”所代言的男人的身份有关,敏感的秘密在前几章埋了漫长的伏笔,女人追问男人的方式,从无可奈何到急切关怀,由怒转晴,对话一句句倒着来,新的场所,新的名字,男人一共换过三次名字,从托德·福兰德里到约翰·杨格再到奥狄多·安沃多本,他从美国“去”往欧陆,在各大集中营辗转工作,他的纳粹军医身份在此变得尤为重要,诚如第二章的标题“为善必须残酷”,对待犹太人的暴行扭变成通向“善”的修行,也许如此,那些可怜的人们从死的无感缓缓迈入临死的绝望,从极痛到痛再到不痛,伤痕从有到无,哭声由大渐小,他们从集中营的这里陆续健康地“走”回家乡、暂避处、逃亡点的那里,渐渐又拥抱了和平,这是多么美妙的事。

在亲历这段“历史”时,“我”的描述格外简练,心理铺陈也无过分渲染,“赎罪”倾向在早之前的“婴儿炸弹”噩梦里就一览无遗,并不需要在神妙的“纳粹造人”过程中展现主观意识,何况这种场面足以镇人。

《时间箭》前半截,“我”与他犹如两个独立个体,“我”并不清楚他的所想,不知道他“即将”做什么,“我”没有他的回忆,“我”需要重新经历;而到后半截,他的存在感渐渐消弭,“我”经历得足够多,“我”的意识几乎包容了他的,“我”的所想也正是他的所思。随着时间箭的前进,各种想法各种记忆都一一消除干净,“我”和他成了无忧少年,一心渴求着爱的少年;再往后,连爱的追求也会消失殆尽。

少年的吻

“浪漫主义骑士”黑塞其实挺沉闷,可正是这样沉闷的黑塞能把少年间的友情指引与心灵交流写成隐忍如诗的篇章。

1919年,42岁的黑塞以埃米尔·辛克莱为笔名发表《德米安》,小说主线很简单,少年甲(埃米尔·辛克莱)因为说谎被少年丙捏着把柄勒索,在一段黑暗生活后遇见了少年乙(德米安),少年乙以某种神奇的魔力赶走了少年丙,从此,少年甲与少年乙的心灵羁绊开始了……这种“相伴”的模式在黑塞的小说里屡见不鲜,此时的黑塞依然沉湎于少年彷徨情怀,宗教思想的注入兴许对小说深度有一些帮助,但就结局而言,果然还是太浪漫了。

少年乙仿佛会预知和读心术,他指出少年甲身上有别于常人的烙印,少年乙一直在注意着少年甲,他认为主动吸引其实是互相吸引的结果。不过,有强烈意识地去做某些有意义有价值的事,这种意识发自真心,那么就会获得难以置信的成功。

从某种角度看,这像是一本励志书。关于如何找回真实自我,如何在生活历练中获得爱的力量、获取创造力、感悟生命本质,还关于怎样破壳而出,协调内心世界的光明与黑暗的平衡,“鸟要挣脱出壳。蛋就是世界。人要诞于世上,就得摧毁这个世界。鸟飞向神。神的名字叫阿布拉克萨斯。”

少年乙正是这样一位充满爱意的引路人,他在少年甲最危难关头挺身而出,优雅又神秘地去除了少年甲眼前的噩梦,然后淡出,从此对此事只字不提;他俩的交往平淡如水,在生活细节上的干涉少之又少,却一直站在高层次的心灵平台交流着诸如“意识”、“魔道”、“禁忌”与“合理”此类话题;少年乙并不总陪伴在少年甲身边,但少年甲却时常想起少年乙,还能从所绘的梦中女神画像中看到少年乙的面孔,越来越像,最终发现画像女子正是少年乙他妈;少年乙依凭着话语提携着少年甲前进,走出少年彷徨,彷徨路的末尾,镜子的意象通向幽深神秘,他吻了他。

当然可以说少年乙根本就不存在,他不过是少年甲的内心意愿所构建的虚拟真实,然而正是这样飘忽不定的形象将少年甲的成长之路带向了充满力量、有强烈意识的“那里”,少年甲在那里不会再遇见少年乙,他会过新的生活,即便如此,神性与魔性依然存活于少年甲的体内,同样,少年乙也如同一把钥匙一样沉入少年甲的内心镜像世界里。

这部黑塞化名的少年内心抗争史还真是写得既哀伤又隐忍,开篇一眼看穿的“命中注定的相逢”却一直拖沓到小说结尾处的一吻,还是幻梦之吻,如果这是童话,何必如此暧昧?

够了。德米安教育我们,人必须时时发问,时刻质疑。德米安还教育我们,要迎合自己的真实意愿。

生前的话

《生》是系列的第三部,《命》蕴涵着“命运”相逢、“生命”诞生、“命数”无常的个中意义,《魂》代表面对死亡的求生意愿和对尘世的执念,《生》则是在倾诉往昔,在逝去的话语中竭力靠近未来的挽歌。

保罗·策兰的诗篇赫赫印在前面:“痛苦在言语的身边沉睡。沉睡,沉睡。一直睡到接近那些名字,那些名字。经过了逝去般的沉睡,便将重生。”对于少年成名的柳美里来说,东由多加先生不仅仅是导师、生命里的第一个男人,更像是把她带上文学之路的“生父”。早年离家出走、退学、自杀过,这些叛逆在真正的死亡面前都不足为奇,所以自从东由多加的死亡通缉令出来那天起,她陷入了精神与生理的高度紧张之中,睡不好觉不痛苦,吃不下东西不难受,不能经常见到刚出生没多久的儿子也不牵肠挂肚,没有什么比哪天突然降临在东身上的死亡更痛苦更难受更令人不知所措更叫人牵肠挂肚。

而当事人东先生还不疾不徐地构想着“遗童书”,实在不称之为淡定也难。柳美里的儿子取名“丈阳”,又大丈夫又阳刚,东先生决心给丈阳留一份礼物,由自己编写、柳美里绘图的绘本,东因此而怀有信念地活着。

绘本的简略大纲透露出东先生强烈爱意,“每天每夜都在考虑留下些什么”、“记忆或是别的什么”,在这部分的遥想下,一到六岁的丈阳陆续尝试登月失败,因为毕竟不是童话,所以在绘本的写实主义下,东先生所化身的爷爷终将会死去。

没有什么永远在一起。柳在半梦半醒的白日黑夜零碎想起的过去,穿插来衔接去,却也像浪漫的夏雨倏尔即停。她和东在大雪天泡温泉,一起共浴帮忙倒洗头水,不满二十岁却已为东打过四次胎,种种过去的浪漫与心酸都不及当下的生理灾难那么刻骨铭心。

身患癌症的东最后走了,那时的柳美里因接回了丈阳而在家浅浅安睡。与东毫无血缘关系的丈阳却在噩耗传来那刻啼声大哭,这世上有很多无法用血缘解释的真情,也有很多为了继承逝者、纪念逝者而继续生活的人。

东留给柳的最后一句话是“谢谢”,这句遗言也算是对她陪伴在他身边划上一个完整的句号。但在句号之后,柳美里需要回应不久将来儿子会指着照片里问“那个人是谁”好好做语言磨炼,那样,东会继续留在丈阳的生命里。

死后的眼

纳博科夫在前言中解释道,俄文标题是SOGLYDATAY(按传统音译),按发音念是“Sugly-dart-eye”,重音在倒数第二个音节上,是一个古代军事术语,意为“间谍”或“坐探”。无法做到音义兼顾,只好取长词干末尾的“eye”作为英文标题。

以“间谍”来理解这篇幅不长的小说也许有点裨益,可这不是侦探/间谍小说,抓间谍或者探情报在此会落到无法自圆的地步,因为《眼睛》就是一项实验调查研究,没有确定性的结局,没有常规世界里所谓的正邪善恶,更没有痛苦万分的死亡。就最后一点而言,放在侦探/间谍小说里明显有悖逻辑,哪有主人公在一开篇就挂掉的,哪有主人公在自杀后还能继续思考,继续混在人世间以揣测他人过活的?

噢,明白,这全都是造梦,梦像水镜一样晶莹透明,吸引着沉睡者(无知主人公)坠下去,沉沦在想象堆积的泥潭里不能自拔,甚至忘却了自我、他人,以及真实社会,或者把曾阅读过的书中虚构生活混进了未曾经历过的他人生活中,这个沉睡者还一脸清静地观察着身边这群流亡者,还很自以为是地揣测他人想法,在鄙夷中又不断靠近着,直到自己偷窥到有价值的东西。直到找到真相。

以推理心态阅读此书是愉快的,“辨认身份”大约就是纳博科夫设置并命名“眼睛”的用意。若以严谨的考究法来抓各色人物间的蛛丝马迹无疑会让人想撞墙,撇开冗长拗口的俄国人名,那些纠缠不清的暧昧以及在虚构中把谎话越扯越壮观的个人历史只会转晕读者的大脑。

故事其实很简单,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相好了,于是这个女人的丈夫过来暴打他,随后他选择了自杀;不简单的是,在这段开场白后,爱玩的纳博科夫设置了一个镜像世界,这个男人以醒世之眼注视着那里面的种种变故,而原来世界里的人物也涌了进去,纷纷攘攘,那堆人里却有一个正是这个男人的真实对照,至于男人化身的叙述观察立场不过是为了更好更客观(因为男人和对照物剥离)地审视自我(人格分裂哇)。

镜像世界里的真实也让人销魂,也有关爱的苦涩。不过立意远不限于此,故事在迷离破碎的片断里跳转着时间永恒或倒回的种种可能性。在叙述者的第一次死亡后,便提出了这种假设,如果一个人在死后还能谈论时间,那只能说明,人的思想依靠惯性继续活了下去。

小说形象亦如此,一个人物形象是另一个形象的映照,两者皆是幻像,是镜子的反映之物。叙述者叙述完毕,还会有第二次死亡,以及更多;形象/幻像/镜子碎片也有更多。在想象之眼里,有无数可能性,有无数重叠、对照、互相批判审视的世界,这些世界的秩序也有多项选择,上帝是作者,也可以是读者,只要这个读者能识字,游戏就能一直玩下去。

纳博科夫坦言,“作者否认有任何玩弄、迷惑、愚弄或者欺骗读者的意图。”这倒有点像此地无银三百两,在挖掘本书的过程里,的确又“令人陶醉,催人奋起”。

因为看到最后你会真想把那个死了一次还蹦出来说“我快乐呢,你们这些残酷无情、自鸣得意的家伙啊……”的家伙给毙了——这才是第二次死亡的主因吧。

04/28/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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