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2-05 19:14 3 2819 3 mins

枕边微光#001 | 保罗·奥斯特之夜

黑 色 迷 魂 曲
保罗·奥斯特之夜
迷宫之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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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纽约三部曲》作为阅读的起点而非入口有一种好处,便是清醒地观望他设置的距离。保罗·奥斯特是一位小说家,那么推理小说家的头衔就有点小了,对于将野心藏于艺术探险的写作者来说,故事固然重要但远不如怎么将故事讲得有趣、独具风格更为重要。但在这本标志着奥斯特风格成型的“三部曲”里,叙述显得繁复,情绪略为沉滞,撇开不够爽快的因素,故事本身又有着不可推敲的疑点。最高明的骗子牵着你的鼻子向前走,在半路上甩了你而你却浑然不知;奥斯特的叙述莫过于此。

《玻璃城》并非讲述男男相恋的纠结之事,而是把隐喻置于纽约这座光怪陆离的魔都之上:一个伪侦探的搜寻、一个真作家的思考与一个怪男人的失踪。本来“事出有因,因后有果”这种模式可以解释世上众多诡谲事件,但对于不按常理出牌的精神病患者/失控者来说,行径与行径之间皆无解释,一个弱者的最大压迫来自恐惧,而恐惧在心滋生、膨胀,爆裂之时又是自我毁灭之刻。于是伪侦探找不到怪男人的去处,就连那所提供信息的房屋也成噩梦的寄存所;但褪去所谓“侦探”外壳的作家本人却找到了一个与内心沟通的方式,仰望一方天空度日成为了习惯,而在大脑对数据进行高速运转的同时保持一份个体存在与日常环境的警醒感:搜寻?等待?其实是灵魂整顿,从一个俗套中跳将出来,重新审视,才发现逃脱并非上策。奥斯特的有趣之处是将“保罗·奥斯特”也设置为小说人物,叙述者互相搭讪调侃,恰成影分身一齐将故事推向一个形式上的出口——却空无一人。

相较第一个故事的内心幽闭,《幽灵》以短小精炼的篇幅玩了场“换位”幽默。我是蓝你是白他是黑,人物却不能如此色彩分明,在听命追踪与反追踪的猫鼠游戏中,蓝与黑不知不觉发生了类似倒错的角色扮演,白先生一声令下,“幽灵”将输家吞噬,故事戛然而止。在不停观看他者生活的惯性下,自我的身份沦为附属,焦虑存在只因为失去了可监督的对象便也失去了个人的生活。

内心所指是具体物质抑或精神方向,个人存在毋须他者鉴定但也逃脱不了个中联系,作为“三部曲”的最后一个故事——《锁闭的房间》将内心探索推向了绝对化乃至绝境的地步。消失,是一种联系的斩断、身份的抹除和行踪的隐匿,但毁灭,则意味着对过去的不信任以及对当下的失意、未来的无期待。作为一心想要死在现实里、逝在他人记忆里的范肖来说,生活并非不如他意,但选择把自己锁起来不让任何人找到也是一件煞费心力的苦修行。这么说吧,封闭意味着更好的保护,捆绑是为享受自由预热,于是在小宇宙揣摩世间各种神妙成了范肖的只享清静之借口。

只有当他者入侵时,平衡被打破;也只有当氛围营造最佳时,保罗·奥斯特的智慧才满溢字里行间,他絮絮叨叨,也毫无惊悚之威慑力,但总能设法将人拐进死胡同,而当叙述者带着故事遁去,最后只剩残喘着侦探余味的读者你。宣传噱头很不受用,讨巧标签无关紧要,只要记住这不是“传统侦探小说”,一切疑虑皆解开。

神谕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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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俄罗斯套娃”的故事,一个解构爱情的文本。

现实是一位从病中走出的作家,虚构是离开原有生活的编辑以及他所审读的一部小说,两者的联系是一本神奇的蓝色笔记本。故事藏于故事里,化为虚构被写在纸上,这是一项工作也是疗养身心的爱好,却在不经意间左右着作家本人的生活,牵引他走向过去被忽视的爱情疑点,写作成了他的验证工具,笔记本上的故事仿佛是上帝之神谕,而他仿若失去意识、只疯狂写作的木偶。一切漫不经心的步调都蕴含着令人发疯的节奏,它是毁灭也是重生,作家面对自己即将脱轨而出的爱情号列车,作了个疯狂的决定,将毁灭与重生同时收入囊中。于是夜晚空降,拥抱爱妻。

《神谕之夜》让人咋舌的并不是这些被命运嗤之以鼻的众多巧合,也非虚构里的男子被锁在地下室再无见光之日,而是作家希徳尼一步步逼近真相强抑住冲动的那番镇定。周而复始的永远不会是奇迹,日常之腻/交际之累/创作之苦/爱恋之劫/病痛之烦一如西西弗斯手下的石头那般反复滚上滚下,但最起码,生活这座山牢固且不因你我喜怒而挪步、妥协。

与试图改变的决心相比,全力逃离仿佛显得轻松,但无意转向了绝望。作家笔下的男子,与死亡擦肩而过,将茫然失措一一拍平,选择了内心化的新生,这与《锁闭的房间》之“消失”又有了区别,由外因触发的第二人生布满了偶然与非主观化,男子对被锁在地下室的事实也很坦然,毕竟看明了死亡的面目那什么也不用惧怕。

作为故事内核,“被锁的男子”是对作家希徳尼本身的精神提示,抛开那些物质束缚之后的神秘主义取向,“囚”是人在室中、世界在外,也是将内心寄托无限膨胀继而挣脱牢笼的一种越狱方式。蓝色笔记本为框、男子为人,作为神谕的接受者——写这个“囚”字的希徳尼有了自我解脱方式,他把传奇揉成废纸,带着隐喻和预感去缝合爱情。于是黎明又至,亲吻过去。

虚构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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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影书?一翻则灰飞烟灭无迹可寻,其实不然,这是一本以虚构热情、经典印象解析一名被遗忘的默片明星的重塑之书。它让一个六十年前陡然失踪的“死者”陪伴着主人公“我”,驱散了最无助的孤单,以一个醒世之笑重振了“我”的生活,于此,它也可称作一本励志书。

“幻影书”是指《海克特·曼的默片世界》,它是“我”所写,而“我”却依赖着它度过了妻儿皆亡最艰难困苦的一年:蜗居生活,电影资料,记忆混杂,黑暗之光……也正因为这本书,主人公的人生被戏剧化了一轮,著作得到好评,工作意外上门,爱情在黑夜造访。之后现实仿佛只活在被虚构了的死者故事里。

那些流言湮灭在岁月里,踪迹隐于人群,爱恨别离总不及城市传说来得那般惊心动魄。《幻影书》牵扯了两段人生,一段过去一段当前,有着不可名状的相似也有前者对后者的暗示,在尚未定局前对错误作出竭力挽回吧。拯救绝望内心,于是开始写书;抚平焦躁不安,于是前往他乡——见早已死去的曼先生。是劝慰也是勉励,仿佛在黑暗隧道行进中偶遇的微弱灯火,一个故事激活了生活的动力,因为有了参照。而所谓期望,在各种假设与揣摩中自有其存在道理,哪怕再微小的希望也能给予“活着”注入那么一点不可思议的力量,更何况抱着寻找的信念。

这个故事描摹了奇迹交集火花与内心沧桑百态,把一个个峰回路转塞在绝路之人面前,又仿佛无形中将匕首搁在主角脖子上逼迫着前行,紧张忧虑与镇定自若是面部表情,坦诚与狂野是内在气质。没有人不会犯错,也没有人能不顾一切地斩断与过往的联系,只有在纠正与修复间才能更添一层笃定:人生是屏幕上的幻影,照映着现实的兼得与落空。

保罗·奥斯特把故事讲得荡气回肠,却毅然收尾于一声自嘲中,“抱着那样的希望,我继续活着。”于是原本封闭的房间陡然开了一扇窗户。

如果说《玻璃城》是在迷宫里寻找自我,《神谕之夜》是在纸上虚构里临摹生活,那么《幻影书》便是在一本正经的评述里打开了通往欲海情深的世界之门。语言、文字、故事、奇迹、幻想皆溶为一曲奏亮了黑夜的歌谣——当故事被划上句号表明它还有另一个续章,续章又包容着妄求奢念成为下一个精神传教士站在路口等待叙述者与聆听者。

通俗歌曲·摇滚
2007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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