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8-12 12:17 5 4961 6 mins

枕边微光#023 | 写给青春的诗

总说写诗的人是敏感的,其实每个人在成长期都是极为敏感的。诉诸于诗歌,只是其中一种抒发方式。听歌,看书,都有种特定时期的特定情绪,过了成长期再回过头来看,很多东西已经变成记忆中美好,很多事物以后都不会再接触到,很多人彼此间早已渐行渐远。沉溺过去是有点危险,但胡诺特·迪亚斯的“沉溺”格外轻松风趣;重游故地是格外感怀,可角田光代的“返乡”显得闹腾十足。不管怎样,时光总会前行,青春只会褪色。趁还未逝去,都可尽情沉溺。

沉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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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诺特·迪亚斯是幸运的。第一本书《沉溺》将其推到美国当代小说经典殿堂门前时,他才28岁。“沉溺”一词也道尽了这种自传式的写作状态,往昔是叙述的摇篮,回忆是故事的风铃。光说成沉溺在往昔的回忆里也不恰当,因为《沉溺》只是一些侧写的集合,放浪青春的拼贴,“沉溺”更像一种微妙的情绪,就好像这些零星散散不成系统的往事篇章并不会贡献出一份个人成长史,也不会带有任何青春小说的冗余水分,它们只是一些写照,那个年代以及那些躁动少年,更多的背景考究以及更多的成长挣扎并不在其中。

10个故事,相对独立,并无前后之序,可以随意拎一篇来读。少年尤尼尔带我们穿越多米尼加乡野以及美国新泽西城区,欢笑,吵闹,相聚离开,家庭和朋友间的故事并没有更多的新料,只是在少年眼里,世界总是好玩的,他们极富冒险精神。

第一篇《伊斯莱尔》正是如此。尤尼尔的哥哥拉法几乎是个无恶不作的小混蛋,一开始就拉着尤尼尔说,得去会会那个叫伊斯莱尔的孩子。悬念慢慢拉开,伊斯莱尔的神秘在于他是个整天戴面具的家伙,拉法纯粹想怂恿尤尼尔跟他一起去把面具揭开看个究竟。至于面具之下的恐怖或是丑陋,其实并不是他们所能承受的,事实上他们也没有随意嘲笑,而是带着愧疚感跑开。最后在一场关于残疾孩子是否会被治好的对话中结束了。

孩童的纯真也许不是《沉溺》所要重点表现的,这种特质被搅浑在更多元素里,诸如暧昧(暧昧的友情、青涩的爱情)、孤单(父亲的缺席)、思念(尤尼尔母亲对远走他乡多年的丈夫的坚持、丈夫时不时想起家乡和家人)、渴望(对金钱、对安定、对女朋友)以及无以名状的黑暗(面具之下的神情、呕吐后的脸庞、梦境与幻觉、年少朋友的怪异举动、楼下房客的争吵甚至是墙上的粗言俗画)。于是,“沉溺”就变得名副其实,你所能想到的微妙瞬间,都在这一深潭里,有个少年站在边上,抱着双臂,露出似有似无的微笑,神态亲切自然,好像你并不是个窥视者。

而阅读《沉溺》,着实像是对碎片记忆的窥伺,并且还需要动点脑筋把这孩子的时间编年重新排列好,因为尤尼尔这会儿还是跟在哥哥屁股后面的9岁小孩等一下就变成即将跟女伴亲热的年轻小伙,这种调皮的错位挺需要人安抚的不是么?

自传成分加上细腻精准的描述,让每一篇的阅读都在透过文字窥看这位少年的过去。《聚会,1980》中的数次呕吐其实是父与子之间的某种情感维系,《奥罗拉》充溢着欲言又止的爱之絮语,《男朋友》更是优雅万分的聆听、观察、试探,《沉溺》则是午后绵长的慵懒一梦,梦中发生了什么都只在梦里,《如何约会一个棕女孩、黑女孩、白女孩或混血女孩》是轻佻的约会指南,而至于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应该知道尤尼尔所不能料到的变化。

最后一篇《生意》对应着《坚持》里最后那个梦,父亲归来在少年的脸上抹了一个圆,回到了故事的原点,始终缺席的父亲的故事。漫长的美国打工史如何艰辛如何混到了绿卡已经不重要了,对于父亲故事已然结束的几年后来说,长大了的尤尼尔来到同样被父亲抛弃的女人面前呈现出一番历经风雨后的平和才是最后的归宿。

摇滚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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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晕染下的大海与岛屿,是记忆中的模样,而眼前的父亲和母亲却变得异常沉默。睡到早上被吵闹的音乐叫醒,意外发现母亲正在放自己高中时收藏的Nirvana的CD,这对女儿而言是多么窘迫的境况。

《摇滚妈妈》描述了一个亲密关系正在时光中消磨的家庭,女儿迫不得已返回故地,母亲整天听着吵闹摇滚乐忙于手工活,父亲则在外工作逃避这一切,彼此似乎没有交集。他们用眼光来审视女儿已然凸起的肚子,却拒绝以积极的询问来关心她;女儿从表姨那里得知并不懂英文的母亲为何开始疯狂听摇滚乐,却意外获得来自父母之外的关怀。

摇滚,象征着女儿生活里的过去之物,却蜕变成眼下母亲防御外界的积极之物,母亲并不懂如何去欣赏它们——Guns N' Roses、Red Hot Chili Peppers、U2、The Pogues、The Clash、Sex Pistols、Iggy Pop,她甚至觉得吵不拉圾,只是,只有放大音乐才能让其安安稳稳待在属于她的安宁世界内,而不被现实的乏味所碾压、所吞噬。音乐,曾是女儿用来隔绝内心卑微与外在世界的幻想隔膜,而过个十年,竟变成了新的迎接物,这些不断漏出的音乐以势不可挡之力侵入女儿的体内,一呼一吸,吸吸呼、吸吸呼,急不可耐地替她即将出世的孩子唱起闹腾不止的摇篮曲。联系起母亲最喜欢放的那张《Nevermind》的封面,漂浮在蓝色中的婴孩游向那张掉着鱼线的钞票,其意不言而喻,对生活在海岛上的母女二人,外部世界是诱惑亦是困扰,而即将出生的孩子大概也会像曾经用摇滚乐来抵御世界那样幻想离开此处,眺望望不见的天空,幻想一个全新的自我吧。

本书仅收录六篇中短篇小说,时间跨度却有十年之长。同名小说《摇滚妈妈》篇幅虽短小,却传达出贯穿全书的情绪:迷惘、犹疑不决、辗转往复……而在主题上,亦表现出作者对家庭、亲友关系以及距离的关注热情。

《第三者》是借灵异事件来映衬第三者上位后那恍然不安的内心,情人前妻的影子肆无忌惮地彰显着其存在感,而身为第三者的“我”则一步步驱使着好奇拉近与前妻的距离,最终竟意外合体,存在感化作无处不在。《绿鼠粪》中的距离呈现在相遇于泰国的陌生男女之间的张力,《伊犁的婚礼》则来到中国新疆,以一对争吵的导游与翻译类比一段逝去的关系。

若说家庭关系,《父亲的球》极像一场灾难的滚落,“球”是父亲的理论,如若住在坡上的家庭发生了不幸,那么灾难便会像球一样滚落而下波及其它住户。理论转为戏剧化的现实,原本用来避祸的护符之球到后来也变成憎恶的源生之物,家庭滑向分崩离析,所谓的躲过灾难更像是一种讽刺。

在第一篇也即所占篇幅最长的《夕阳中的上帝》里,家庭关系变得更像是一场闹剧,无事不吵的父母,听闻吵闹声就预先去买碟碗的女儿,这种场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而在叙述交替中还有很多情绪渲染化的内心表露,把青春期的躁动、渴望诠释得淋漓尽致。至于标题中的“上帝”,来自凝视在废弃医院中亲热的年轻男女的唱片封面——白晃晃令人眩晕的光芒中,上帝在每个人心中,他无所不晓,他守护着你我。

一如看似稀薄不已的幸福感,如何听不到看不见摸不着,却始终存在于我们周围。

青春咖啡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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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处咖啡馆一角的陌生人于你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可渐渐地,随着招呼越来越多,面孔越来越熟,在寒暄之外,甚至想与周围这群陌生人聊点什么话题,无关学习与工作,无关私人生活,只是聊些有趣的一点什么。咖啡馆里的人,像陌生而无出处的点,进了又出,聚而又散,在时间中划着毫无规律的动态曲线。

记录下每个人抵达咖啡馆的时间和姓名——抱着这个想法的家伙十分有趣,他把闲暇精力投入到一项并不可靠的研究中,在城市人海中对一小部分会在这家名叫孔岱的咖啡馆停留的人进行速写,汇集成一本来往名录。故事也因此而起。

《青春咖啡馆》的第一个叙述者是名矿业学院的学生,他几乎是个透明人,静默观察着那一群人。他有幸拿到了那本记录册,在那上面他注意到一个细节,露姬的名字下面被划上了一道杠,有时候,露姬的名字后面会跟着一个棕发男子,描述男子的文字底下打上了两道杠。

疑虑一点点被带出。叙述开始转换。第二个叙述者是名侦探。第三个叙述者是露姬本人。第四个叙述者是露姬的情人罗兰。而从一开篇洋溢着的回忆口吻贯穿到最后,叹出一口浓浓的哀伤。他们围绕着露姬,观察着露姬,回味着露姬,一举一动,一言一辞,竭力为我们呈现一个鲜活的形象:一个神秘来客,一个在半夜出走的女孩,一个年轻的妻子,一个闲适的情人。

带着侦探情节,但并不带有紧张情绪,整个故事的展开显得舒缓又迂回,回想与重述款款而来。

如果露姬没有成为第三个叙述者,那么她这个中心人物将变得更为虚幻,像是大家集体虚构的一个“在场者”,她从咖啡馆陌生人融入咖啡馆小团体中,在月光之下并无新事的闲扯中逐渐又变成一个聆听者。她意外迷人。但在此之下,她也显得格外神秘。

随着叙述的推进,露姬的形象逐渐明晰,线条轮廓、性格喜好都不是那么笼统。她从小到大沉迷于一个游戏,或者说,这个游戏对她而言,便是人生:出逃。逃出家,逃出关系,逃出框架,逃出被限定的人生。

如果说,这种出逃是为迎合吉尔·德勒兹的“逃逸线”理论而呈现的一种解放、自由的人性表达,或者说,一次次出逃与归来又暗含尼采之“永恒轮回”精神,那恐怕是对露姬与作者莫迪亚诺的误读。在《青春咖啡馆》里所能找到的寻找之物,远远轻过各种沉重的解读理论,它像一杯咖啡所散出的热气那样,恰好被人看见,却又很快消融在空中。也只有身临其境,才能感受这般美好的忧伤,如此庸常的清闲,或许,咖啡馆不是个避难所,而是纯真之屋。在这里,名号、身份、来历都不重要,抛弃世俗绑定之物,只是因为巧合、缘分、习惯聚在一起,在时间静静流淌中享受缓慢之美。

一切都要逝去,青春也不例外。露姬就像个寻找青春的急行者,身体力行般体验着自我,最后,她成了不逝的青春,随同那座已不叫孔岱的咖啡馆一起留在曾经相识的人们的记忆中。

走在蓝色的田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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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后,克莱尔·吉根离开了“南极”,走在蓝色的田野上。

这是一个意象。空旷、清冷、蓝色,用来形容吉根小说的意蕴再合适不过。《走在蓝色的田野上》是吉根迄今为止的第二本短篇集,仅收录七篇,比《南极》的十五篇少了近一半,然而这七篇不仅是吉根写作技艺提升的展示,也是一种克制的冷静。

冷静是贯穿全书的脊柱。纵然有分别、死亡、落泪,但这些仿佛都不会影响到小说本身的情绪,它还是自顾自地发展下去,也不会有喷发的高潮和惊艳的突转,在很平常的地方就倏地结束。就像任何日常素描那样,只有被孤立的轮廓感,没有可烘托的氛围。小说里的人物怎么痛苦、怎么挣扎是极个人的事,那种无人能帮的无助感也并不会穿越纸面来困扰正在检阅他人忧伤的你,说到底,探索共鸣并不是吉根在小说中所追寻的。她在极力通过语言来构建一个结构完美的沉默世界,在这里,每个人物都深陷孤独无可解脱,即使是出走、妥协,也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他们彼此间的依存关系稀薄,若即若离感是一道隔阂,但不管现状如何,在同一个环境里呼吸着总归是不可避免的共同点。

《离别的礼物》有着清晨的新鲜空气香味,第二人称的聚焦令口吻变得小心谨慎,就如荡漾在那个诡异家庭里一触即碎的沉默那般。“你”的出走更像是一种告别青春期的仪式,但即使到了大洋对岸的美国也并不意味着童年阴影不会再袭来,安全感总归是一个“十分模糊”的存在。

第二篇《走在蓝色的田野上》和倒数第二篇《妥协》有种类似的诉求,前者的神父和后者的警长分别经历了一番人群前的热闹后重归内心平静,随后缓缓呈上个人情感史上那值得铭记的一笔往事。不管是难耐的悲伤,还是郁结的焦虑,都不会阻挡他们继续去生活,总有更多的事可以充实那份缺失。

这本书的精华所在,是第四篇《护林员的女儿》。篇幅最长,情节展开各种神奇。克莱尔·吉根很擅长把视角从一个人身上转到另一个人上再跳回来,全知全能,就连里面叫“法官”的猎狗也有内心活动。这只狗是关键“人物”,从一开篇父亲记不清孩子的生日开始,意外捡到的猎狗成了女儿的生日礼物,狗开始进入这家人。护林员一家的发展史逐步回溯过来,暗藏的悲剧种子也随即埋下,各种前后照应一并带来了最终的总爆发。这一篇的精彩之处是它的变化,前后一气呵成的流畅感,造就了整体的精巧。悲剧内里部分,只能说没有人是完人,在人生的选择上我们都会犹豫、犯错,更重要的是如果接受这种选择,毕竟老是痴心妄想当初怎么怎么样就好了更加毫无意义。

最后一篇《花揪树的夜晚》有一种跟《护林员的女儿》同样的困境,但是它最后有了一个答案同时也照应着第一篇《离别的礼物》——那就是离开。而《护林员的女儿》则是结束在一场毁灭下,生活总可以重建,但还在原地。

从南极到田野,吉根并没有带我们环游地球,她始终根植在爱尔兰的乡土,这两个意象,说到底还是人的心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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