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4-28 01:59 1 2860 4 mins

枕边微光#047 | 梦之帷幕

“我们本可以感动星辰,却只是敲打木桶让狗熊跳舞。”

在《夜幕降临》里出现的这一句,奇妙地解释梦的逻辑。在梦的世界里,没有框架没有法则,随心所欲闯荡冒险才是务虚之选。大卫·米切尔就不愧为造梦高手,他将想象铺展成前所未有的炫技程度,让人咋舌惊叹也让人沉溺其中,不愿抽身。梦的帷幕背后,有所有的可能与不可能,只等待着我们闭眼,坠身一跃——

梦,亲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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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有一篇刻薄的文学批评——最被高估的15位美国当代作家,将好些位大多数人喜爱的作家数落吐槽得体无完肤。迈克尔·坎宁安正不幸在列。说起这位“创意写作教授”型作家,大众最为熟悉的应是那本改编电影拿奖拿到手软的《时时刻刻》,在这个阶段,他最爱用的手法便是“三段叙述”,前作《末世之家》如此,后来的《试验年代》亦如此。坎宁安确实深谙创意写作的精髓,找到自我的安全地带,以安全模板写作不一样的故事,不一样的故事却又有一脉相承的同族气质。这已经是他的个人特色,一看便知道是他的作品。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很多作家终其一生也就在反复书写同一风格。

作为新作的《夜幕降临》似乎有点跳出旧框架,并没有明显的三段叙述结构,以一对中产阶级夫妇晚间赶赴聚会开场,亲和自如的语言如夜幕一样缓缓低垂,细腻之处颇见功力。夫妇俩貌合神离,被撞之马所引起的交通堵塞增添了彼此之间的隔阂,是一个搁浅的象征,他们说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话,思绪跳到千里之外。两人胶着关系一直呈现的漫长平静被第三者打破,妻子的弟弟“错错”带着跨越年代的青春气息闯了进来。诚如其名,错错是错误来到这个世上也接连做了些错误选择,从幼时天才到如今迷茫无法自控的无业青年,错错再一次面临选择,如何开启人生的下一章。

丈夫算是半个成功人士,但到了人生关键点也对自身定位走向产生了纠结,仿佛事业更高峰难以企及,仿佛完美的艺术奇才难以觅得,仿佛死水微澜的婚姻生活走向了死胡同。他被错错的随性朝气感染,他被代言永恒的青春肉身所迷惑,他不知所终,却义无反顾地走向了离经叛道。这种说法当然太过矫情,都四十几岁的人了,却像个动心少女一样满怀着憧憬,对未来也太过依赖。可是没办法,谁让他在对的时间地点撞见了对的人呢。错错的阳光形象仅是表象,错错的吸引力太过致命,诱发了原本就不安分的欲望与冲动。最终一切不是借口,身体行动不说谎,内心挣扎来去都是惘然。

虽然凑成了三位角色,但妻子这条线全然辅助,只是为了交代出夫妇生活的无果、引出错错的出场。何去何从,是摆在错错和丈夫面前最严峻难解的问题,更美好的假想不是没有亮出,一起私奔去过异国他乡过平静牵手生活这是多么有画面感的未来,然而,想总是比做要轻松简单,比起实际行动来说心理负担才是禁锢你我的枷锁。焦虑,迷茫,虚妄,欲求,在《夜幕降临》之后被无限放大,交汇为笼罩梦与无梦的无形之网。他们在都市失眠之夜里偶尔交谈,发生点什么,最后又重回各自的困扰。夜夜依然。

迈克尔·坎宁安虽然没有提供出新的解惑,却以精致细腻的书写将现代社会的生存心理描摹得如梦惊悚,步步逼近,那些人物的遐思所想与一言一行仿佛就在我们身边。如水流畅的情节,自然展开的高潮,还有梦醒后怅然若失般的结尾,是夜晚献给时光所讲述的失落故事。

不同于《时时刻刻》取材于弗吉尼亚·伍尔芙、《试验年代》以沃尔特·惠特曼为灵感参照,《夜幕降临》将视线聚焦于艺术本身。按照作者迈克尔·坎宁安的诠释,职业为艺术画商的丈夫所遭遇所感受到的一切都是写给艺术的情书。错错这一存在尤其如此,不只一次用青铜时代雕像或者罗丹艺术品来形容错错的身体和气质。在艺术化的生活里,任何事物都有通向永恒的一面,而错错毫无疑问所呈现的正是书写不尽的青春。从某种层面来说,时间流逝,让某一特定的青春变得毫无价值,我们言之变老,年岁渐老所催生的焦虑迷惑或许正是《夜幕降临》里欲望执掌生活的另一语言。

梦,梦见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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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卫·米切尔热潮来袭之时,正好赶上《云图》电影的热映。可能大多数人都对那百转千回、奇妙时空穿插的结构惊叹不已,也对惊鸿一瞥的同性亲热场景记忆犹新,而小说文本相对电影故事来说更零散更独立,仿佛是几个稍有关联的短篇小说集合在一起。

在《云图》之前,大卫·米切尔的第二部长篇小说《九号梦》显得更连贯更完整,也更具野心。与其说由约翰·列侬的名曲《9号梦》为灵感,不如说整部小说都以列侬与披头士的歌曲充当背景乐,主人公少年三宅咏尔是个追梦者,他练吉他,他梦见了约翰·列侬与小野洋子,他梦见了过去。整部小说以极似赛伯朋克科幻小说的氛围开场,第一章节“潘诺提康”接连玩起了文字游戏,节与节之间交替情节,故事发展到一定高潮阶段必将中断,然后再倒退重来,但是主线始终清晰如一,三宅闯进潘诺提康大厦,想寻找父亲,未果。

客观说来,《九号梦》的主体故事实在是简单。“寻父”主题几乎是西方文学亘古不灭的母题其一,大卫·米切尔也公开承认现代写作中故事框架可供选择的已寥寥无几,他从不担心自己的小说会陷入俗套,事实也摆在面前:结构、语言、细节、奇思妙想足以制造吸引读者的噱头。读《九号梦》,虽然一直关心着三宅咏尔如何寻找父亲、到底能不能见到父亲,但更大的乐趣在于,每一章的写法有何不同以及故事层次的变化。就像《盗梦空间》所提示的,我们被寻父之旅的科幻梦牵引进来,却跌进第二层、第三层……第九层梦。作为造梦者的大卫·米切尔,极尽造物者之能事将侦探、科幻、犯罪、童话、音乐、爱情、游戏、军事等丰富元素填塞在这一层层梦境里,随着故事、纸页缓慢推进,总能看到新鲜的风景,没有重复段子,没有老调重弹的冥想,只有妙笔生花的想象。

将虚与实的叙述交融得如影随形,让人想起美国作家保罗·奥斯特的《幻影书》,大卫·米切尔倒是将虚实交织推向了另一极端。如能挺过第一章节的伪科幻洗礼,那么接下来便能做一名合格的读者,分辨出回忆里的真实、梦境的真实、讲述的真实这几乎是贯穿通篇的趣味挑战。“失物招领处”中的回忆,“电子游戏”里的游戏与隐喻,“填筑地”里的电影画面,“故事研究”里的互文童话,“回天”里穿越时空的家书,“牌戏”里的互联网超级病毒,“山的语言是雨”中的梦中梦,每个章节都有独一无二的符文标识,每个章节都有自主呼吸的体裁风格,抛开主体故事看《九号梦》的整体结构那是多么华丽与有趣。大卫·米切尔并没有开创多么前卫的写法,更何况前辈影响的痕迹清晰可见(比如村上春树和保罗·奥斯特),他的聪明之处在于将众多想法巧妙与一个通俗故事内核整合在一起,使内核饱满,又令众多小故事不再孤立存在。这也是阅读乐趣所在,多元叙述带来了狂欢式的高潮体验,读者如坐过山车一般左旋右转上翻下滚从头到尾嗨个没完,当然前提是要有耐心,主体“寻父”故事的推进实在是慢得可以。

大卫·米切尔的日本情结众所周知,多部小说以日本为背景,《九号梦》便在此列。这其实更像一种符号,东方文化于西方视野的象征与冲突,日本作为一个东西文化碰撞的熔炉是个绝佳的特写典型,更别忘了日本与英国同样是个岛国。有趣的是,日本的多发地震也给小说带来了别样的戏剧高潮,第九号梦的空白可谓是一个超级开放的小说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