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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盲刺客”,既是小说的总纲书名,也是小说中的小说书名。(下文中以《盲刺客》表示阿特伍德的小说,以“盲刺客”表示小说中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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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刺客》全书十五章,其中“盲刺客”故事章节与主体情节交替出现,并各自包孕对方的情节暗示,互为补充、照映。总体上,“盲刺客”呈圆型结构,且衍生了数个幻想故事,而《盲刺客》是倒叙后的插叙、插叙中的顺叙;两个叙述世界彼此交缠,展现出时空交错之美。此书的叙述切换,恰在表现一个永恒的主题——爱在时间中的渐强,从而体现出主人公艾丽丝·蔡斯由“追忆逝水年华”带来的叹惋之心与关爱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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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整体基调来评断,“挽歌”式的记述便是主人公试图留下的真实,既是表白,也是对过往困惑与磨难的自赎行为。如同作者阿特伍德在谈及小说《猫眼》的创作动机那般,是“出于一种阻止时光流逝或带回旧日时光的企图”。而这企图在笔法绚烂的《盲刺客》中更是显而易见,任何追忆都是基于一种赎罪情结,内省的人物心理成为必然的抒发倾向。叙述形式并不主要影响小说气质,但言语构成以及典型人物品质的塑造将带来通向“诗小说”的重要途径,亦即“内省之路”。依据托多罗夫的观点,笔者认为这部《盲刺客》呈露出的是“心灵”,是“内在力量的增长”,及“诸事物的神秘同一,微观世界与宏观世界的神秘同一”。同时,小说的“诗性”也对文本叙述的切换带来灵活性,从而体现故事内部的双重声音,即文本互文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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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入故事,仅是文本上的在场,而读者的在场才是本书的存在要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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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启了两个世界的叙述,一是艾丽丝作为知情叙述者的第一人称叙述,可称为回忆世界;另一世界便是劳拉死后发表的小说“盲刺客”的第三人称叙述,称为纯虚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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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世界分为两条线索:其一,已八十二岁的艾丽丝的最后一年生活;其二,回忆中的蔡斯家族发展史、艾丽丝·蔡斯和劳拉·蔡斯的童年、姐妹俩与革命小子亚历克斯的邂逅、艾丽丝与理查德的“协议”结婚、劳拉的“发疯”、艾丽丝的“知情”以及最后劳拉和理查德相继的死亡,而艾丽丝则在悔恨中回忆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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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忆世界中,艾丽丝作为叙述者,从开篇的全知地位,缩小为回顾性叙述的双重聚焦叙述,此时“叙述者=人物”间的等号只能说是约等于,而不是绝对等号。一方面,艾丽丝作为回忆主体,她有一个回顾眼光,即将往事整理和再呈现的过程,而实际生活的周遭便给予更深刻的叙述烙印,艾丽丝是一个普通而实心的女人,她八十二岁高龄,由年龄带来的不便、环境带来的敏感一一交织进回忆记述中,意识流动呈跳跃状,同时也因回忆带来各种非主体意识上的中断;另一方面,艾丽丝也是作为自己回忆中的人物而存在着,她在回忆中的地位已不再是回忆者,而是事件(往事)的经历者,某种程度上说,这些事件创造了当前位置的艾丽丝,因而相对于回忆中的人物,艾丽丝也是同步与他们并存、一起生活且成长着,这方面的艾丽丝带有半虚构的成分,是经验的、半实心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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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丽丝的主观回顾叙述实则是一种经验自我的叙述,同时也是再叙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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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与主线交缠的另一纯虚构世界,“盲刺客”的叙述干扰看似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叙事插入,其实更类似旁白与补遗的作用。这部分的叙述主体是第三人称旁证聚焦的“她”,甚至带有点外聚焦的意味,即“叙述者≤人物”,“她”眼中的视角集中在与“他”相关的约会上,“她”是一种监督叙述的在场,而“他”是叙述中断的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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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归主体后审视,“她”与“他”本是劳拉小说“盲刺客”中的人物,他们的叙述境地并非绝对开放,而是更为内省的内部聚焦——“几乎假省了全部心理活动的内部聚焦”,事件对于他们来说,就是发生的经历意义,而不是由此引发的联想意识层面。所以在“盲刺客”故事内部,“她”和“他”是叙述主宰,是客观的主体意识,叙述当时所见,并无“所想”,体现出一种相对冷静相对自由的叙述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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套上《盲刺客》的故事外壳来看,“盲刺客”中的叙述便成了非主体的局外人叙说境地,它讲述了故事,讲述发生,重复对话,读者知道谁在看谁在说,但是不知道“谁在想”,这个空白便是“盲刺客”这条叙事线索的存在意义。它给予的是条件暗示,而非绝对引用,“盲刺客”的外部线索是“她”和“他”的情感维系,和各类背景、身份说明:“她”爱上危险的男人,但却是最忠诚的爱;“他”爱上的是被关在囚笼里的女人,给予其最舒适的自由。而“他”用讲故事的形式来表达对“她”的眷恋,是一种激励,也是一番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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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开启的“盲刺客”故事,将读者带入最深层的虚构层面,“他”的口述故事体现的是一种凝练的概括,故事在他口中并无自身发展意识,而是被叙述者的“他”随意提及、随意暂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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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虚构世界里并无“谁在想”,“盲刺客”的有限视角仅是《盲刺客》的叙述旁证。主体“回忆世界”两层叙事,与副本“纯虚构世界”的两层叙事,构成双行线,影射并裹挟着最真实的意识层面,即艾丽丝对“你”的倾谈。“盲刺客”缺席的“所想”在主体回忆世界中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艾丽丝由劳拉自杀所引发的愧疚,以及发现真相后对理查德的反击,这两件事便是艾丽丝回忆的主要情感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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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刺客”作为《盲刺客》的内部世界,藏着最隐讳的秘密也即最明晰的真相,“它”的客观叙述恰是外部现实世界的情感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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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盲刺客”的虚构世界拉开个人性质的忏悔回忆,从她身上散发了四条叙事线索,彼此提携,彼此补充,彼此交缠,并在最终处——艾丽丝的死亡汇集为唯一的叙说目的,为了“你”而回忆与记录。在小说中随时出现的第二人称指代,便体现出第一人称的开放视野,既是泛指的“你”——读者,也是艾丽丝的外孙女——萨布里娜,前者将读者也当成小说人物之一,后者是主观叙述的一种情感言说对象,同时也指涉了小说氛围上的意蕴营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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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刺客》乃是体现了阿特伍德的一种再创造的叙说渠道,而且将读者也纳入“再创造”的范畴,从表意、探索和整合的叙述层面衬托了小说内核的艺术风格化。换言之,“盲刺客”就是《盲刺客》的诗性所在,并且映射全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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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跳跃思维与意象切换是诗歌的魅力所在,那么对于一部小说来说,连绵叙述与意象衔接将是构成整体基调的两个关键。《盲刺客》的小说文体不具备确切的风格界定,它不是一本纯叙事的传统小说,也不是纯先锋的游戏小说,它的“诗体”并不体现在语言表象,而在意象暗示层面的一拨拨看似絮叨的心理流动上,因而将现代主义意识流手法搬过来分析它的时间性也是解读的一个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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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诗化”倾向的《盲刺客》从一开始就制造了时空跳跃的交错境况,这对于叙事驾驭是一个考验技巧的挑战,但也暴露出写作者的一个野心,以多维空间来还原小说具备的唯一精髓:回忆是生存的方式。“一切虚构性的创作,也许所有的创作,其动机都深深植根于作者对死亡的恐惧和着迷,源于一种希望潜入地下去探险、去从死者那儿带回某人或某物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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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刺客》第二章是小说中的小说——“盲刺客”部分,此处的叙述时间便相对于外层故事是静止的,只有故事内部的“她”与“他”的对话时间。纯虚构世界的时间,与回忆世界的,呈平行相似,是将回忆世界的时间抽出特定的一部分,剔除“过去”和“未来”的首尾,在“盲刺客”里留下永久的“当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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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这一意象反复出现,既是劳拉幼时玩耍时的照片上色,也是艾丽丝晚年在老屋里的睹物思情。“盲刺客”中,照片是故事的终结,是幸福的结晶;在现实中,照片是用来见证过去、诉诸伤怀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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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星人:“他”编出的故事,为哄“她”一笑;艾丽丝以类似的比喻来形容亚历克斯对于劳拉就像是“属于另一个宇宙空间”。外星人意味着陌生、稀奇古怪,还有隔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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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红画的心:画在地板上的心,之内是象征“爱”的四个相关首字母,之外是挑明“性”的形象姿势,对于“她”和“他”来说,浪漫是两者的统一;对于劳拉来说,亚历克斯是“爱”的信仰;对于艾丽丝来说,理查德制造囚牢,亚历克斯是越狱协助者,但是她的爱被客观环境所分离,象征爱的心也意味着全部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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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丽丝的第一叙述是光束,那个他人言语的地带便是回忆事件的可评断可褒贬的真实,她叙说的施力对象是“你”,既是她假想的读者(现实读者),也是确定的听众(萨布里娜),光束则经过他人言语地带的折射,把部分真实给予了对象,至于剩下的真实并非不可言说,而是被创造者(作者)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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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现代主义学家利奥塔在报告后现代知识状况时说,“一个把叙事作为关键的能力形式的集体不需要回忆自己的过去。”完整的回顾性叙事是毫无必要的,当艾丽丝迈入回忆之河时,她已经重新体验了过去的自己,找回曾有的所见所感以及更重要的所思,但此时的她已经是全新的艾丽丝,是经历了更多社会关系的成熟女人,回忆对她来说,是在叙述中重体验曾有的一种社会关系。即面对劳拉,看清真实的自己和劳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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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刺客”是诗意的幻想,布满歌特元素的虚构之路,将文本的趣味性扩大到第三人称泛指的二元对立上,读者同时也随着虚构人物“她”、“他”的叙说互动而参与到故事想像中;至于艾丽丝的回顾叙述,是感性随意的思绪,将内心视角无限放开,任读者检阅。这部分的叙述声音清澈有力,犹有入木三分之感,艾丽丝的意图也在一段段的连绵回忆中凸显出来,同时体现着剪裁之美(叙述声音的转换,指艾丽丝在当前与回忆中穿梭自如)。虽然这部分洋洋洒洒,但足以传达出哲学的沉思,更重要的是,艾丽丝在回忆过程中找到“自我”,她的现实身份及意识主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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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回忆世界的叙述是“表意层”,那么“盲刺客”的整体故事是“寓意层”,它是艾丽丝的人格内核,是僭越“道德原则”的“超我”主体,也是小说文本互文性的关键——超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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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特伍德在对双重文本的处理上,是极为小心地将“表意层”与“寓意层”的时间起始点拉开,使两者不呈完全对称,前后具有极大的时间间隔。接着在叙述节奏上的控制,使得“表意层”缓慢、却不知不觉地跃进,“寓意层”接近静止、但最终形成转折,当两者在时间上达成一致时,也是文本共鸣发生之时。即“盲刺客”中“她”收到“他”战死的电报,随后艾丽丝向劳拉说明亚历克斯已战死的事实,“电报”仅是一个载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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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文本“盲刺客”的寓意关键也显而易见,它象征着永恒、可保留和刻骨铭心,但它首尾映照带来的重复叙述同时也影射了主体叙述的短暂、难以挽留和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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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刺客》的多重互文性同样指涉了读者的文本重构,它的“内心理”并不是艾丽丝的绝对第一叙述,而是作者创作的叙述折射到读者阅读的再叙述。因而也可以说,《盲刺客》的声音既是单一的(阿特伍德的声音),也是双重的(艾丽丝和“盲刺客”);更像是多重的(艾丽丝的内部多重叙述、“盲刺客”的外层暗指、“盲刺客”内层的天马行空……),这样便达到了巴赫金“狂欢节”化的艺术效果,叙述发声并不由单一主体决定,它如同光束一般穿透客观事实,从而将所述对象映照得五光十色,“她”(艾丽丝或者阿特伍德)的“思”也在其中得以体现,好似史诗化的宏大也如小品文的细腻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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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整体叙事结构上分析,“元叙事”是它的主要手法。所谓元叙事,指的是“一部虚构的叙事作品诉诸叙事行为本身及其构成要素”,罗钢在《叙事学导论》中举了三个浅显的例子:其一,“一个故事诉诸别的故事”,艾丽丝的故事包裹着“盲刺客”,“盲刺客”裹着外星人科幻故事;其二,“故事中出现对于叙述者与接受者的评论”,穿插在“盲刺客”章节里的各种新闻剪报,不仅是对叙述者的不信任,也是一个更简明的线索点;其三,“故事讨论叙事行为”,这点体现得极为灵活,“盲刺客”中“他”直接拉“她”迈入叙事讨论的行列,对故事的干预从而导致不同结局,而现实世界的艾丽丝在口述回忆时也时常探讨自己的言说意图,这种反复性将她的回忆区分成一段段的,从而使叙述迷宫更显明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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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特伍德以女性独到的细腻将“微小”细流汇成“伟大”的回忆之海,并且凭着对叙事的自信搭建这座富有人性灵光的内省心理迷宫,这不能不说是她的功力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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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是一座叙述迷宫,有多个入口,但在作者的叙述引领下终将迈向唯一的出口,但容许读者对出口提出质疑,更可依照自己的理解发展出主观的捷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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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刺客》本身的内省气质为我们呈现了真实而血性十足的女性心灵,将微观的心理流动与宏观的情节渐变融合,使主人公艾丽丝内心力量的增长与叙述力度的趋强同步起来,它令神秘同一在那个叫“盲刺客”的故事里,又以“元叙事”的框架令叙述表现完美的整体性和主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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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诗小说,是由结构界定气质、以叙事体现细部的。《盲刺客》的内省之路让叙述变得百折千回,使故事沿着崎岖的道路前行,有迷惑的绝望,也有那撕开盲目之眼的“始于绝望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