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4-05 18:55 1 9167 10 mins

#002,兔子先生的旅行

  • 本篇献给球球。生日快乐。
  • 如果可以,陪你走下去。
  • Background Music: sayCeT - Her Movie

回光

有很多种开始的方式,只能选择其一。她尾随他回家,路灯刚醒来;她撞上他,把他抱在怀里的仪器弄翻在地;她看不见他,只听见电台里的温柔问候;她总是掉东西,最后自己也掉了;她在钱包里夹了张旧发票——有一家酒店盖的章,在406号房里,发生了点什么,她只用数字记录;225是他手机尾号,她曾经嘲笑过他,他撇嘴以示,995难道不是更直接更悲惨吗;有一个游泳圈,被她压瘪收进纸箱然后寄回了老家——他送给她,并承诺教她游泳,而它一次未被吹起过;她曾经有一整年没跟他联系,后来某天在路上碰到,他随口聊了聊,便奔向实验室;她写过一篇小说,更像是日记,里面的他更热情,可最后他还是离开了;她捡了一条流浪狗,把它从瘦骨嶙峋养成膘肉硕硕,叫他的名字叫了好几年;再过数年,她被人求婚,对方是一个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数十载的老实人,她觉得困扰,只在自己面前表现出的老实是种伪饰;十二年后,她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的小男孩喊她阿姨,给了一个医院地址;鲜花是脆弱的慰问,她背对着窗,有点不敢正视他那双努力睁大的眼,对话寥寥;她握住他的手,更像是隔着异世,想努力将他拉回来,最后她将手按在墓碑上;男孩与她的女儿一起上学,她将客房布置好,给男孩住,女儿有点兴奋;男孩十六岁从高中辍学,南下打工,她最后一次接到电话,嘈杂的人声中更传来刺耳的音乐,男孩说自己不会再回去了;她回娘家整理母亲的遗物,把那只干瘪不已的游泳圈带回来,洗干净,第一次充好气;她在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死去。

还有很多种对应方式,随意开始:406号房里,他刚坐下来,她正换了一个频道,他弯下头准备亲吻,她突然躺下去,他站起来,她闭上眼,停电开始,他和她听见门外警铃大响,他凭感觉抓起她的手,在黑暗中奔跑,在最后一个楼梯拐弯处,她摔在他下沉的背上,两人连滚带翻来到了一层,他感觉到她的嘴贴在他的后颈,他暂时不想起身;后来他觉得那是一场噩梦,每夜每夜伴随着他的热汗,以及深吸气,都是暗示;他在疯狂做实验中,感受奇妙的融合,世界变得微观,呼吸是一种灾难;日记里一次也没有提到相遇,他认为那不重要,发生的不会改变,眼前能握住的手,以后也许再也不能触碰;在电台播音,他都以一个故事做开场白,简短明了,是他的梦幻故事,也是他的虚构人生;他从一位即将离校的学长那里要来他首个手机号,自此之后,他再也没有换过;就好像他做出的承诺,仅有一个,却再也没法兑现;他自责过自己是个骗子,说谎者,甚至认为自己根本不会游泳;他说着对不起,将摔坏的仪器重新拼好,接着欠身离去,仿佛是自己绊倒那般;毕业后他来到一家公司做研发,后来与市场部的一个女孩交往,三年后结婚生子,再四年,儿子的母亲死于交通事故;毕业前,他一个人去西部旅行;十六岁那年,他第一次到酒吧,对该点什么喝毫无头绪;七岁那年,他听从父亲的旨意,拨了一个陌生号码,念出父亲先前让护士写好的地址;他不记得母亲长什么样,他认定自己是父亲从大街上捡来的;在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他来到这个世界。

又及,他做过一个梦,和她一起下楼,周围很暗,他俩很年轻,她问他要不要抽烟,他摇头,但火光亮起后,他主动接过一根,烟雾迷乱,楼梯口处的光亮更显刺眼,他把烟蒂掷向垃圾筒后,一转身就看不见她。

最后——她删掉那条短信,等待着手机屏幕的淡去,暗去,没有了最后。

回想

他走到她身旁,略微颔首,问对面有人坐吗。她笑着说没有,请坐吧。他将帽子挂在窗边,两手交握,似在祈祷。她合上杂志,仿佛在等待他再度发问。

去旅行?

去一个不确定的目的地。你呢?

我打算去拜访一个老朋友。

要多久能到?

傍晚应该能到,现在是几点?

十点差五分。

我能问下你的名字吗?

淳子,不过叫我——

日本人?

她停住话语,苦涩地摇头。

混血?

她再次摇头后,彼此陷入沉默。列车在平稳行进,桌上的水杯却微微颤颤地一点点移动起来,滑向了他那枕在桌上的双手间。他握住,随之旋转,凝视水杯上的印花。像能从中看见一个宇宙。她再次将杂志打开,图片依然诱人,却无法吸引她把随后的文字看完。

有谁陪着她,一起阅读,那肯定不是他。他开始对杯身吹气,如清风拂面,花香入鼻。她闻到熟悉的味道,却怎么也想不起,当时当地,是谁陪着她,一起品闻。

他偏着头,问她,是别人送你的礼物?她诧异他怎么知道。他将杯子重新推回去,微笑。

他开始喃喃自语,似乎在说他也曾有过这样一个水杯,也是谁送给他的,可惜在一次意外中丢失了,后来再也买不到。她回着真遗憾,重新打量起手中之物,除了普通的印花,并无特别的痕迹。他拿起她的杂志,举起来用手指着左上方,说,这间木屋,我以前去过。

她问你怎么知道是同一个木屋。

他招招手,过来看,门牌上是不是刻有“Mr. Ghost”?

的确有,可这能说明什么?!

别着急嘛,你再看仔细一点,后面是不是还有隐约印痕的“& Mr. R”,那正是我加上去的,当时偷偷趁他没注意到赶紧刻上去,现在看起来力度还真不够呐。

这么说你是Mr. R?

他点头,接着说,鬼先生是个神经兮兮的家伙,每段话都会带上鬼脸必以“Are you serious?”结尾,其实他根本不管你严肃与否,都继续他自己的搞怪,我上次去送他一份礼物,他把它抛了抛,跃过头顶时,问我是不是严肃时,我摇摇头又点点头,他最后头顶着那个尚未拆包的礼物带着我进屋。木屋内部其实并不像你所看到的外部那般华贵,当然这有拍照时的光照问题,里面家具极少,最显眼的是那张木床,足足可以睡三个人。我因此嘲笑过鬼先生,你呀又不需要睡觉,搞这么大张干吗?他振振有词地说,床是用来满足惰性的,我可还嫌它不够大呢。与鬼先生争下去最终会自讨没趣,我不是转移话题,就是保持沉默,再不然,放点音乐也比无果的讨话要好。

我送他的礼物是几块木板,可以架在壁上放书,至于鬼先生到底看不看书那并不是我要关心的事情。

鬼先生抱起双肩,有点不爽的表情,但很快淹没在他那诡怪的小丑脸皮下,他踱过来踱过去,壁炉里的火噼里啪啦燃得很烈,他却再丢了根木柴,背对着我说起话来。

——你是不是见过熊了?

我摇摇头,正想说点什么时,他却抢过话。

——我想也是,上次与他告别时,还说起你来。说你老四处闲晃,居无定所,是个可怜人。熊跟我建议着要给你找个伴儿,我说不是不可能,有人在苦寒的夜晚里等你回来,这是多么温暖的事,而你,仿佛不需要有家。其实我觉得熊也没什么资格说你,不过你也知道,他关心别人胜过卑微的自己。熊想起最后一次遇见鼓者的事,他说,那是在薄暮下的树林里。

熊的表情总有点模糊,没人能真正知道他是真的快乐还是悲伤。熊说,遇见是件幸运的事,踩着鼓点下的树叶,我看见靠在老树干下的鼓者,鼓者洋溢着满足的神情,两手轻快如飞,在两面鼓上招蜂引蝶。我静静地站在那里,仿若时间停驻,心脏在厚厚的熊装下几近静止。待一段终了,我呆滞地鼓掌,并问起鼓者,怎么会在这里?鼓者说,欢闹终归是假象,表面看来有多闹腾,内心就会有多寂寥,马戏团的夜晚像打了兴奋剂的统治者,只留给白日微乎其微的喘息间隙,我停在此处,并不是为离开,而是为回去。

熊思索着,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在鼓者再次敲起鼓前什么也说不出来。熊说,我陪他走回去,走向那个灯火纷呈的夜晚,然后再也迈不过去,就像清醒的梦一样,即便知道自己在做梦,却始终愿意不醒来。

鬼先生打着哈欠,在玻璃上用食指画了个“?”,再然后,推开窗户,冷气猛然涌进。我抽着鼻子,连连后退。

壁炉上挂着昨日的请约,已然逾期。

后来,鬼先生将木屋留给那些露营者免费使用,他说自己在幽深大自然里泡得太久,得到现代都市里去感受下生气。

那便是我最后一次拜访他。

淳接过杂志,沉浸在讲述余韵里。她最后一次去他家,是在前不久的暑假,他高高兴兴地为她换鞋,带她去爬他家乡的山。两个人平躺在山顶的巨石块上,讲起以前的事,落日坠过了脚底,鸟鸣比轻语更细。他说,他活在风景里,但他要让自己变成现实。她抓着他头上的发,就像抓着地上的干草,细碎,微扎手心。断了的记忆,互不在场的童年,却因为清风而连贯起来,她说起以前跟伙伴们耍闹时将一个小男孩的球丢到河中央去了,然后那个小男孩当场嚎啕大哭,女孩们则笑得更开心,最后直等到大人们过来才收场。他抛着石子,再顺手丢下山头。骨碌骨碌,我们等着天黑,天黑后,谁也找不到我们。

她在他家待了一周。第六天,她跟他一起去井里打水,她脖子上的吊坠,坠向了幽暗。次日早晨,她在洗脸,他刚起来,她蒙着毛巾说,等下我回去。他有点愕然,却没问为什么,而是说我送你上车。

那掉下去的东西,其实并没有特别意义,廉价的饰品而已。她在那一刻所感受到的颤动,以后再也没能体验,全身下沉的紧张感令她难以忘怀。她变得害怕黑色的空洞,黑色的怪影,害怕留在此处。

他在心里想着回城后一定再买一个更好的项链送她。

招手。

苦笑。

他问淳,有没有男朋友时。她差点摇起头来。他笑起来,说,那这小子还挺走运。他说他想坐过来,陪她一起看后退的风景。她没有拒绝。

她拒绝了他送来的礼物,虽然它是那么的闪亮。

回视

从医院出来后,她很想抽烟,刚抽出来,看见他的凝眉就有点犹豫。她夹着烟敲击着烟盒,些微草粒从裂开的烟口处滚出来,落在花坛边的石板上。他将烟与烟盒从她手里抢过来,把烟盒收进裤袋里,再把那根烟碾成一团。她吐出“浪费”二字。他站起身,将手中残物掷向不远处的垃圾桶。见鬼,他愤然骂着,走过去捡起不中的标好好地扔进目标物。

她心里很得意,不仅因为他果然投掷失败,而且觉得自己更像个故事讲述者,对走向和线索一清二楚,也知道他即将说出的话。他返回来,看看手表,说,我该去电台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

不了,我先随便逛逛,晚上再见。她拍干净落在膝盖上的细屑,站起来,也没看他那脸木然一眼,朝着路的另一头走去。

他在电台里放了好几首苦情歌。一同值班的女生怀着异样的眼光连连扫视他的脸,等他要落泪时就第一时间将纸巾递上去。他转过来,笑嘻嘻地将耳机挂在她颈上,说着剩下的就交给你了,推门而去。

在食堂正忙于闭餐时,他赶上前要了份饭,囫囵吞枣似的吃掉,猛擦着嘴,起身赶往实验室。

深吸气。

变化从不缓慢。临界点的细微,让人几乎觉察不到。他背着夜晚的沉闷走出来,看见她靠在路灯下,端着一杯冒着丝丝热气的咖啡。

他不说一句地接过来,并肩向前走。

还会有更多的夜晚,他回到临时租住的家中,对她说着我回来了,接过她端来的温水,一饮而尽。

疲累被冲走,被化解,他躺下来,听着无处不在的噪音,念咒似的应和起来,她坐在他身边。他握紧她的手,想努力带她一起下坠,躺进柔软舒适的异度空间,那里明亮,温暖,彩乐飘香。

她俯低一点,将嘴贴向他的左耳。他以为她想说秘密,闭上眼搜寻自己能回馈的秘密,在黑暗中,他看见他脱掉了谁的上衣,他以为那是结束——她咬住他的耳垂,随后整个身子靠下去,手越过他的胸脯架在他的肩上,脚懒洋洋地伸过去,将他的两条腿都压在其下。

轻呼气。

他们没等酒店管理员的到来,更顾不上结账,赶在人潮末流跑了出去。他想先停下来问她有没有怎么样,却一冲冲过了街。她用手扶着一个只亮一半的灯箱招牌,与他对望。

他努力用嘴型告诉她他马上回去,左闪右躲,此时街上的车辆却不同寻常的多。

她抓住他的手腕,如丧气玩偶,脚步沉缓地在后面跟随。

回头看刚才混乱的场所,只觉得那里平静如常。少了灯火的发光,建筑物显得更幽深。她在心里期待着一二三四五六七烟雾飘出来,最终也看见低沉的夜空,以及插入夜空的黑暗柱状物。

她要了杯咖啡,续了三次,最后天明。他在睡觉。她抓玩着他的头发,想抚弄自家小狗。他用手挡了两三次,最终放弃。

叫他醒来时,他肿红着眼,很不情愿地抬起头问她时间。

她扭头示意,让他自己看墙上的时钟,他嘟囔着什么,抓起衣服,也没叫她,走出门。

她推过旋转门,差不多让自己又多转了一圈,才进去。那时候,他已经拿到了门牌号,等着她一起进电梯。电梯里的小眩晕,让彼此有点小窒息,要不是有旁人在,他一定会开始他的小捉弄。

房间里的设施还行,虽比不上蜜月套房,但有了张豪华双人床,在哪儿都能度蜜月。她打开冰箱门,随手掏了罐饮料。他刚想说我先去洗澡,却一阵干渴,于是跟着蹲下来。彼此的汗味,融汇成清凉。她按着他的肩,说,来看电视。

他抓抓背心角,手心汗渗过,背上汗淌下。

电视换台时会总会发出啪啪的声响。

他小心翼翼地把手绕过去,抵在她手背向后一点点的床单上。

他准备弯下头,尝试亲吻。

回吻

他不知何时起将头靠在她肩上,随着有节奏的细微摇摆,她感受到一种轻柔的推进,她慢慢地向后仰起头,靠在靠枕处。正在那时,他的脑袋陡然跌下去,摔在她的腿间。她有些担心地两手靠过去,想去抚摸,而他却还没有醒来。

一低头,长发几乎要被他咬住,随着列车行进,发端像扫帚那样一点点掠过他脸部的大多数地方。

淳小心翼翼地将头发盘起来。松口气后,用手抚摩着他的脑袋。这种感触非常新奇,少量的头发与柔软异常的兔耳,交替成一支幻想曲,通向乌有乡的协奏小调。她仔细地触摸,尤其是兔耳的根部,想弄明白那是真还是假,手指愈深入,他脸上的红晕也愈明显。

最后她突然放弃探索,将手环在他的颈部,低下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他睁开眼。她像什么也没做那样,目视窗外。

他说,以前途经一个国度,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那里的人们从不用言语交流,他们有各式各样的吻,彼此间大大方方地以吻还吻来沟通。我最开始到那里时很不适应,问个路,就会被吻上好多次,而且还摸不着头脑。不过到后来,这变成一种享受。

我能吻你吗?

她说,那样岂不是一人生病,传染无数吗?

我能吻你吗?

他事后搓着双手,如着凉般,等待她的回答。她沉默了。那并不是两人第一次在外留宿,却是最大费周折的一次。她不说,他也知道她要的是什么,而现在,她自己也不明白这夜晚是怎么了。

她干脆站起来,挡住电视,对他说,你能不能别那么多废话。

她弯下去吻了他。

接着她重又坐回去,拿起遥控器,准备换台。

他怔了好久。

他想事情应该倒回去,重新演绎。是他推门,请她先进。他打开冰箱门,拎一罐苏打水给她。她趁他洗澡的时候,准备好礼物。他围着浴巾走出来,她责骂他湿嗒嗒很不像样。他跃上床,她推开他。他想抱住她,却只抱着枕头。他亲着枕头,却发现她正在亲他。他准备亲她,可将热唇献给了凉意十足的包装纸。她将礼物拆开,祝他生日快乐。他说着谢谢我爱你,却只听见笑声回应。他将灯火通明一一转换成能量带给她快乐,他试图将床单的雪白凝聚成一种执著的信念,他努力唱一首歌,最终却唱走调。不过没关系,在梦中一切都很完美。睡着的他搂着睡着的她,跑到万里之外的地方游山玩水。

不应该在拿起遥控器时,发生变数。

在先前数日的准备时,他还排练了一个节目,那是他跟室友学的。室友笑他太笨,手指不够灵巧,让他别变花了,直接脱衣挖心还更方便快捷。一定要可怜兮兮状,双手捧着,哭诉:

我把红心献给你!

他不知道黑暗中的人,会走向何方。他只想牵着一只手。

回信

他说起各种各样的明信片,风景是一种情绪昭示。随着投递和收件的时间落差,正面和背面能够激起的感情变化会有多少起伏。初夏时收到寒春的枯枝吐绿,深秋时收到盛夏的碧海蓝天,暮冬时收到清秋的落英缤纷,我收到鬼先生的明信片时,大约在冬季。

那阵子我住在一个小家伙的家里,他爸妈总把我当吉祥物看待,问我工作累不累工资高不高之类的问题。鬼先生写了寥寥几句,来年春天,我在老地方等你。我并不诧异他知道我的具体所在,我只诧异,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没忘记这个老地方。

有些地方会改头换面,有些人会印象模糊,说不清道不明的那是无法释怀的情结。总是如此。说起来,我与鬼先生已经有很多年没见了,他离开木屋,是多少年前了?那时候我还有马戏团。

听人说,他离开是为了寻找一个男孩。

她点头不语。

他咬着拇指,开始吸吮,窗外飞驰而过的树影,妖魅不已。远处的山峦还顶着一层白白的头巾。她问他要不要抽烟,他摇头说不用,却起身将窗户往上推了推。

他信中说了他在异乡的生活。

在厂子里见习的单调生活,他跟工友们喝酒聊天打牌。红日像插在烟囱上的棒棒糖,他每次路过都会抬头,心思徜徉在万里之外。白开水一样的讲述,只字未提她,也不曾牵涉寂寞字词。他在信中描述一种状态,一种太阳每日升起的平稳常态,而这个状态圈无限扩大又无尽缩小,里面都只有他。他甚至觉得缓慢的流逝才是生活的精彩,令他着迷。

他在信末说,如果有天能爬上那个烟囱,他一定会好好舔一舔那轮太阳。

她想起他的鬼脸。

就像随信附上的照片里,他对着镜头比着V字,身后是厂房大门。

笑得灿然,也有点怪异。

他故意嘟起嘴,说,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偷笑,快来分享一下。淳将烟头放进桌下的烟灰缸里,摁灭,整个人坐直了。重新与眼前人讲述起从书中看来的短故事。

那些故事的首尾都像是被斩断一般,突兀的开始,被故意安排的转折,突然的结束。

她第一次见到他,是一个十分戏剧的开始。桃花开得正好,室友对她说你摘朵桃花很快就会有桃花运啦。于是她放下刚喝了一小口的水杯,伸手出去,够不着,努力扬起手,踮着脚。

从窗外跌下。

他甩开笔墨未干的实验报告,奔过来,试图接住她。

从二楼落下的她,跟他滚了三四轮,最后整个人趴在他胸前。室友在窗前大声惊呼,真灵!

她微红的脸,与落在他胸前的花瓣,被记忆定格。

回答

他后来送她那个有两朵桃花的水杯,她随身携带。他带她去看电影,爆米花香味中,前座的情侣正在热吻,投射过头顶的光线,交叠在手上的门票,消逝于脑海内的台词,融入黑暗。他说下次我们一起去游泳,她摇摇头,他淡然一笑,没关系,不会我教你。

活到十八岁,除了恋爱别无所求。这样不对,可是不把握住这个可让自己掉下去的桃花运,更不对。

夜里她用手指与手机按键跳舞,白天她时不时偷溜出教室等他做完实验,再一起跑去吃东西。像每个热恋中的女孩,她从未觉得单调乏味的两点一线生活也会如此生机盎然。

不是做了什么,而只是陪伴。这种无形的力量将她钳在一块在海中漂浮的小岛上,她不停不停旋转,只为看清靠过来同她一样不停不停旋转的他,是全方位的扫描。是无奈的铭记。

是离开你再也不要想起你的彻忘。

她抽着烟,不听他劝说地将最后一支烟点上。他用双手捂住脸,没有哭诉,没有叹息,没有装死。

烟灰飘落下来时,她感到惋惜,同时想努力蹲下来观看这细微风景,却不等她彻底屈身,烟灰已经落地。他用手拍拍她。他瞪大眼睛,充满惶惑地望着她。她想表示遗憾,却倔强地瞪圆了眼。

我们走吧。

天台上与月亮对谈的日子已然结束。脚印留下,烟灰消泯,人始终要走。他像个孩童那样,继续牵气球那般,牵着她的手,走下楼梯。一层又一层,遁入昏暗。

她想起自己最后一支烟已经抽掉。泄愤状捶打着他的后背,责怪着他为什么不抽烟。他平淡地说,那样我就可以给你烟抽了,不是吗。

她没有点头,只是咳嗽。

看不见。

听得见。

呼吸声急促,他吻了吻她。

在最后光亮到来前,她说了再见。

就像被她删掉的短信,言简意赅,两个字一个句号。她等候的光亮不是灯光,而是日光,可惜,那个夜晚,还有很长。

被子下的呼吸,憋闷,难受。

后来他送她上车,笑容爽朗,面庞如夏日艳阳一般闪耀。他挥手,她微笑,像是彩排,只不过是最后一次。她有想过再回来找他,看他工作的地方生活的环境,不过那只是从脑中一擦而过的闪念。

她不时怀疑起进医院前他说起的话,断断碎碎,只能确定其中的爱意,而不能信任所包含的承诺。

他们俩像撞在一起的默和契,彼此间从未说过爱。

回旋

他说,嗳。

她说,诶?

他说,嗳——时间过得可真快,没聊几句我就要下车了,快看,天边那朵云像不像我?

她抬头望过去,被染成桃红色的兔子咧嘴而笑,耳朵是一层叠一层的薄云,透明拾梯而上,被昏黄吞尽。低矮建筑物进入视野开始向后移,越来越缓,最终停住。她看见他走上站台,转身跟她挥手告别,这才醒悟似的看看对面,挂在窗前的帽子也不知什么时候被取下,只有用手去感受座位余温才能知道刚有人在这里坐过。

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前时,她看见,他背对着她,正与一个人相向交谈,他的手势轻扬,极为兴奋。通过某些侧面,她看到那个人的脸,他就有如恐怖片中的无脸男,苍白而空洞的脸上画着鲜艳且凛冽的微笑的嘴。

他最后一次向她招手后,她有点无力地回应。

列车开始缓缓行驶,她好像看见他跟他在亲密接吻,再看一眼,他是在咬着他的耳朵,再看一眼,他如影子那般叠进他的身躯。最后一眼,他消失在站台上。

天上的浮云也一并失踪。

她在两个时辰后,下车。他向她招手,接过她的行李,没有晚点,真好。她懒懒地点头,跟着他去吃饭。

她在电梯里挽着他的手。

服务生打开门,很快就走了。他和她伫在门口,有那么一会儿。她在他故作文雅的请之后,走进去。

房间406号,银光闪烁的门牌。

他坐下来,小心翼翼地靠近,温柔地弯下头,准备亲吻。电视频道刚换了一个,现在是广告时间,你好我好大家好。她突然躺下去。他怅然站起来。她闭上眼。他双手撑在床上。凝神屏息。世界大黑。

在这个夜晚之前的夜晚——

他牵着她一起下楼,她问他要不要抽烟,他摇头,她看不见他摇头,当时很暗,她以为他要,递过来,他接住。火光亮了一下,烟与烟亲嘴一次,他和她各笑了一声。彼此是如此年轻。烟雾迷眼,他从未适应过。待亮光出口到来时,他将其实未抽完的烟扔向了楼梯口的垃圾桶,一转身,就看不见她。

他傻傻地站在背光处,等待她走出来。

走廊里的脚步声先于警铃响起,那时他正因讲完昨夜之梦而哭泣,没有几滴泪,却都落在她颈间。随后,她拍拍他的脸,说了句,我们出去吧。

March 29-31


写在后面 · 关于本篇

差不多三年前,为【叁年】站庆写了篇《兔子先生的旅行》,其实啊,现在连我自己也看不懂它。不过没关系,不妨碍我继续用这个名字(我真偷懒)。如之前所说,这将是回归意识牛风格之作,那么,现在成果怎样?球担心“但愿能懂”,但·我·相·信,你·懂·的!

流畅度比上一篇好了许多。我现在可是多么想毁掉第一篇,同时也预感到第三篇将会是多么地晦涩。在#002中,饱和感还不够,也就是故事张力很欠缺,这始终是我这个情节弱者比较致命的一点。

背景乐有话要说。写这篇的三天里,基本上都在听sayCeT的新专辑Through The Window。第五首Her Movie也不算最喜欢的,只因对它后段的起伏特别有感觉。加上曲名简直就像是这篇兔子先生的副标,充满画面感的小说片段,我要求真的不高。

下面的话留给阿球,闲杂人等自觉无视。

我们认识五六年了吧,从未写过什么给你,现在这篇不是故事的故事,请不要嫌弃。你肯定不会嫌弃。谢谢你这么久的陪伴,谢谢你过来看我,谢谢藤原薰,谢谢……有完没完!写出来,总是很肉麻;当面说,却说不出口。如你和企鹅所言,这种陪伴是家人的陪伴,也正是这种温暖给予了我平淡生活的勇气,吧!借用了你的名字,写了些碎片,像是我做的一个梦。似在下楼,似在走路。在出站口潮涌人群里一眼看见你,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一转身就看不见你。有些事情,只简单重复。

最后,好好学习天天向上=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