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经典”是人民文学推出的短篇小说书系计划,每辑六本,封面均为色系设计,正暗合每位作家、每本短篇集的迥异风格。克莱尔·吉根《走在蓝色的田野上》是简洁之蓝,卡罗尔·欧茨《狂野之夜!》是幻想之粉,罗恩·拉什《炽烈燃烧》则是狂怒之红,西蒙·范·布伊《爱,始于冬季》是温馨之橙,科尔姆·托宾《母与子》则是洗净铅华之银。文字的演绎,每位作家都有自己独有的手法,而短篇小说是最挑剔创作技艺的类型,是好是坏,格局之内自见分晓。好的短篇小说应该带给人回味再三的余韵,细节更是关键所在,有限篇幅之中字句都很要紧,这正是考验功力的地方,讲好一个抓人的故事,就像写出一段让人印象深刻的旋律那样重要。
自赏游戏(Shoegaze)
《美国鸟人》并不像想象中的好读,甚至有点辜负这个译名所携带的幽默感。在大部分语句段落间所夹杂的苦涩,让它变得有些不太平易近人。作者意识还时不时插入,于是在故事叙述中出现了大量自说自话式的评论,看似与情节相关,其实不如说是自赏式的艺术发挥。在洛丽·摩尔的紧凑编排下,一些幻觉、一些冥想全被绞进了仿若能承受住万物的鸟巢里。
前半部是考验耐心的存在,篇幅不长,入戏也不深。浮光掠影般展现了美国城市里小人物的平淡生活,他们为爱困惑,为梦想奔走,也往往陷于某个境地里无法解脱。影星也好,图书管理员也罢,都有自己的事业,而这份职业也不是突发奇想做起来的,终究都是种种选择之后的坚持。生活的意义,以及梦想的微光从始至终都荡漾在四周。无论人有多么紧密的陪伴,有一种孤独始终无法从体内剔除,《乐意》中的影星不甘平庸却又难以割舍对男友的情感,《无语》是两母女漂洋过海来亲吻传说中的“巧言石”这一疯狂之举背后的静默,《社区生活》看似安静祥和却掩不住竞选活动中的虚伪与苍白,《字谜游戏》轻松跳跃,但在满屋子的亲情环绕下对彼此的认识却又多了一层陌生。
鸟是整本书的精神象征,每则短篇都会涉及到鸟,有的一带而过,有的不厌其烦地出现。它对应着每一个人物的心理境况:拍翅而起,不留痕迹;或者是反复环绕,难以驱赶。《乐意》结尾处幻化的“火烈鸟鹰”恰如其分表现出了一种理想与现实的融合,它飞翔飞走,又盘旋回来窥视着;《房产》里的乌鸦有如希区柯克电影里扰人的存在,与故事里那淡淡却始终化不开的紧张气氛结合得十分协调;《了不起的母亲》在做一场心灵按摩,因死亡带来的愧疚在鹦鹉的口哨声中变得舒展,甚至被瓦解,音乐依然激昂,黑暗仍未淡去。
在这十二则短篇里,后四篇可以算是全书的精华所在。《只要你高兴》温情款款,戴着墨镜露出迷人的笑,一个粉刷匠和一位盲律师的怪异相处好比正在温泉里扑水的鸭子那么好笑,当然,这一篇里还揭示了一个秘闻——著有《鸟类圣经》的奥杜邦专家竟然会射杀他要画的鸟。《这儿只有这种人:儿科肿瘤病区咿呀学语的儿童》让人心酸,一生一次,我们只要健康。《了不起的母亲》照样会紧张不已,那次错手杀死好友的幼儿成了心中难化的疙瘩。
最后看看《房产》,篇名一本正经的资产身份在开篇那一长串的“哈!”笑声里变得无足轻重,真的很长,一共980个“哈!”,印满了两页半。作者真是会玩。
噢,小清新(Indie Pop)
布伊先生的写作水平算是有了不错的提升。2007年出版的《因为。爱》(The Secret Lives of People in Love)看上去很美,确实,堆砌起来的辞藻还是藏不住构架不足的无力。而两年后这本《爱始于冬季》赢得弗兰克·奥康纳国际短篇小说奖可谓文艺青年总算功德圆满了。
从书名看来,他还是离不开“爱”。同样是薄薄一本小说,《爱始于冬季》稍微努力了一把,放弃了零碎散章式的拼凑,而只呈现五篇作品。由此也显得更为丰满,情绪的倾入较上一部而言有很大的润色;节奏也更具韵味,不再是游园一瞥式的描述,而是把风景与人情融为一体。
同名小说《爱,始于冬季》文艺十足,极像几米绘本《向左走,向右走》的文字版,巧合在此无处不在,故事关乎邂逅。男女声部的交替发声也让层次变得张弛有度,音乐韵律流遍全篇。诚如男主人公那感叹一语:“我将音乐视为语言的最高境界。音乐使我们得以用自己的词汇同上帝对话,因为音乐高于生活。”像我们大多数平常人也许只会把音乐作为生活调剂、心灵伴侣,不过他身为大提琴家有这么高的觉悟倒是自在情理。既然音乐高于生活,那么普世之爱就更像是宿命的撞击,撞出异常美妙的音符。他的石子,她的橡果,散落一地,是怎样的爱之迸发!
布伊总是要把一些关键细节安排得有如电影场景,这样的好处也显而易见,一见钟情曼妙无比,伤亡离别又无比叹惋。这五篇之间,有个十分重要的纽带将它们彼此联结,那正是难以脱身的“童年情结”。第二篇《虎,虎》有双重交锋,儿科医生的她读了另一位医生在七十年代所写的关于儿科的书——《童年后的寂静》,这本书对她影响极大。童年在文中有了十分学术的阐述,童年对每个成年人所施加的力量因人而异,但说到底却“没有回到童年一说”,那只是主观上通过一些方式同它联系在一起而已。像《虎,虎》里的女儿科医生之所以走上儿科医生的道路与小时候一场生日聚会上发生的事故有关,标题所示的“虎”正是藏在童年的那图腾式的象征符号,跳过时空,令她再度爆发出饱含欲望的突袭。
在《爱,始于冬季》这一篇,也正是男女双方各自的童年故事所施加的成长影响造就了他们在相遇那一刻的契合。《失踪的雕像》是梦境歌谣的口头重述,男孩在赌场前的等待,船夫那异常好心的陪伴,不该遗忘的总不会淡去。《来来往往的陌生人》不是家族传说,那跳崖救人的英勇故事最终成一个烙印,它其实是一次爱的呼求,年少时的追求很少能真正结果,不过那长久来的爱慕与等待在岁月飘逸后只会显得更为珍贵。
在书末的创作谈中,布伊先生提到自己喜欢在四处闲逛中找寻灵感,也难怪他的这些短篇怎么看都像是应景的旅游小品文。风格总是那么小清新。在2011年他的第一本长篇《Everything Beautiful Began After》也出来了,照国内这么一批文艺拥趸的情况来看,本书的译介出版也指日可待。
实验年代(Experimental)
不像某些音乐风格隔一时期就来一次复兴那样,拉美文学的写作风格仿佛保持着一种奇葩般的独特。当然这种说法有些偏颇。另外围观下今年总算出来的新版《百年孤独》(文艺青年的圣经)、年末精装出炉的《2666》(未竟天书),直让人感慨近些年拉美文学依然吃香啊。
《动物寓言集》是科塔萨尔的首部短篇小说集,出版于1951年,备受推崇,宣传语也有些唬人。当然大师手笔、大师雏形这些我们可以忽略不计,比起科塔萨尔那本游戏人间的《跳房子》来说,这只不过是一些练笔。
练笔练成这样也很吓人,每一篇都能拎出来去作文本分析,隐喻、象征、精神分析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八则短篇都不长,读起来却不轻松。更别提整本书那稀稀拉拉的行距,导致阅读容易处在游离状态。如果抽去这些空隙,本书将会更薄。不过正好,可额外附上一些《科塔萨尔论科塔萨尔》对相关作品的访谈,这样对理解更有好处。但很可惜没有。
序言中提及伴随爵士乐的自由,其实在具体篇目的展开中更呈现出实验风格的随意与突然爆发。那些细节里的怪异,带着难以名状的突兀感晃荡在日常中,却又深深勾起书中人的惊恐,书外人的好奇。紧张、不适、难以释放在音乐曲调里四处流溢,那些关于动物的寓言不疾不徐地带着阴影走近。
每一篇都有动物的影子,虚实不分,是真实的动物、幻想的动物,或是像人的动物、像动物的人。关于动物的象征指涉解读见仁见智,因为语境之下一切都是那么模糊,不确定,在实验年代里的造物都有着难以僭越的智慧,我们不可能对不确定之物给出固定的印象评价。科塔萨尔也许不是在练笔,他是在记录噩梦,那些紧张的对峙、不安的观望、强力的挤压只是重述梦境,这个书写行为并不需要会心一笑的读者,它只提供样本参照。
像《给巴黎一位小姐的信》里那样从口中吐出十只兔子,再像《剧烈头痛》里实体化为需要耐心呵护才能成活的动物的疼痛,这种事情怎么可能随便告诉一个路人,“嗨,我做了个梦,你想听听吗?”
慢核摇曳(Slowcore)
托宾的敏感远近闻名。
《大师》将亨利·詹姆斯那暧昧的情绪克制小心亮出来,《布鲁克林》则温柔地搅拌乡愁那杯茶。在托宾的世界里,不会有大波大浪的席卷,也不会出现炫技式的突转高潮。这里始终平和,波澜不惊,在此之下的暗涌偶尔能透过某些词句被人窥见。缓慢,是笔调,也是风格,是这个世界年岁催老的微风。
《母与子》作为托宾唯一一部短篇小说集,散发出标志性的气息:细腻的情绪、暧昧的观望、隐忍的克制,似有似无的爱意。没有谁会像托宾那样在四平八稳的叙述中将平淡摇摆成无限循环的空白尾音,起伏、高潮、惊艳的结尾在此都不会出现,该发生的、该结束的就那么平平常常地铺展出来,读起来有味道其实归功于那双看世界的眼睛,托宾的视角。
把隐匿在日常接触下的情感流动换作肉眼可辨明、文字可诉诸的举止言谈缓缓拉开长久遮蔽母子之间的窗。关切,怜爱,谅解,思慕,怨念,追忆,风景应有尽有。那双眼始终凝视,仿若看穿一切。不管是《家中的神父》那不堪回首的悔过,还是《一首歌》当中只能遥望亲情的错过,都是那么的温柔。仿佛任何难解的结都可在其中轻易化开。
即便如此,在所有篇目中的母子关系,没有一个呈现出亲密不分的关系,都是那么疏离,无奈关怀与无言相伴卡在那道不知何时就有的间隙里。《借口》里酗酒的母亲与偷窃的儿子间有段倒错身份的对话,儿子婉言教训母亲,母亲最后说了句“你用你的方式把我照顾得很好。”确实,无论何时,照顾与关怀是母与子之间永久的情感维系。也难怪《关键所在》里,十六岁男孩迫不及待地想接替那炸薯条店的家业,哪怕不去上大学,因为在他周围的生活里,每个人以后该怎么生活似乎早已注定。单亲母亲想方设法开店,努力偿还负债,其实是想让家人能过一种全新的未来生活,但儿子却全然接受了既有现状,改变也许不在他的展望里。
如果说前面几篇只是不同情绪张力的短奏,那么最后一篇《长冬》是如冬雪那么绵延的长调。故事发生在西班牙比利牛斯山下的村庄里,酗酒的母亲因不满父亲的指责而出走,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她走后没几个小时,大雪下了起来,原本与父亲关系紧张的村里人也担忧着决定天亮就去搜寻。于是,在母亲离去后的日子里如何继续生活成了一个困扰,这个问题与对搜寻、对尸体的等待一并维持下去,化成了长冬的冰冷基调。在此之中,还有一条暗线,大儿子隐隐压住对父亲的不满、对母亲的想念,生出了对过来帮忙家务的孤儿的情愫,算是整个冰冷世界里的一丝温热。也迎合了作者托宾的一点小私心。
没错,暧昧敏感被托宾拿捏得游刃有余,克制与奔放也收敛自如。在亲情、乡愁这些常用命题之外,大概只剩对性取向的探索最受他青睐。也正是这个命题最能体现出托宾那敏感得发光、暧昧得发亮的一面。不信的话,还有《三个朋友》为证,突然转身,欲言又止,只剩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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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 • 是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