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2-10 23:21 2 3669 4 mins

枕边微光#045 | 没有色彩的村上和门罗的巡礼之年

门罗的得奖让人惊讶,但很容易理解,短篇小说的写作难度其实远大过长篇小说。没有太多花样的质朴作品使得门罗显得格外清新脱俗,她可以说是还原了现实主义的优雅本色。而作为持续多年媒体炒作热门人选的村上春树,继续走着他的忧伤路子,新作竟还来了一点疗伤感,依然迷惑着喜欢和不喜欢他的人。

素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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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内读者最早接触到爱丽丝•门罗要数这本短篇集《逃离》了。在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之前,她与热门几乎无关。《逃离》的引进还得多亏2009年布克国际奖授予了她,可即便如此,并未在文艺爱好者之间掀起多大的波澜,门罗就和她笔下的女人生活那样平淡如水。与排行榜无缘,这么默默过了几年,突然——“砰!”在十月的某天过后,仿佛每个读书人都在提她的名字,有人跳出来跟门罗装熟,有人分析加拿大女作家的得与失。

没错,又一位高龄女作家摘取了诺贝尔文学奖的殊荣,太容易让人联想起几年前的多丽丝•莱辛(巧的是前不久离世)。如此频繁的女作家得奖概率让人感叹规则的琢磨不透,也庆幸上世纪男作家一边倒的情况可能不再出现。提到“加拿大”和“女作家”,很难绕过拥有“加拿大文学女王”之称的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她与门罗的年纪相当,写作领域更为全面,持续数年的诺奖热门候选之一,如今看来,门罗的获奖也终结了阿特伍德的诺奖之旅。几乎不太可能出现短时期内连续颁给同一个国家的作家,更何况阿特伍德的热门也不太符合诺奖评选委员会不按常理出牌的原则。

说门罗与阿特伍德相似是很牵强的,她们最大的相同之处,应该是对女性的细腻刻画。阿特伍德从长篇到短篇,从诗歌、戏剧、童话再到文论,无所不能写,她的作品很适合被贴标签,被人研究。与阿特伍德那充满后现代与解构价值的作品相比,门罗的东西就显得很传统很老实,两者像是来自不同时代的书写。

《逃离》的故事主人公全部都是平凡的小镇女子,她们没有多么波澜壮阔的人生,而每一天所经历的生活细节反反复复,就这么被日常淹没。渴望高潮,或者期待改变,她们选择不同方式的出逃。逃离,是一种选择,是可以改变生活走向的戏剧转向。《逃离》作为全书的第一篇,决定了随后几篇的气质,“逃离”的投射无处不在。而《逃离》太容易让人联想起易卜生的经典剧目《玩偶之家》中娜拉的最终离家出走,门罗所写的则像是加拿大乡村版本的续写。卡拉的丈夫克拉克看似脾气暴躁,两人几乎没有实质交流,但在字里行间却能隐约感受到卡拉对克拉克的不舍以及克拉克对卡拉那异常顽强的爱意。卡拉明白自己的生活,知道自己的地位,对外面世界既有好奇也有惧怕,但她被束缚在克拉克的保护网下。她与克拉克的爱情更像是饲养式的,他们俩养的小山羊弗洛拉便是各种隐喻的化身之物,随着山羊的走失,卡拉竟拥有了勇气离开丈夫。好不容易作了安排,乘上大巴,却在中途的往事回忆与前景展望两相交织下再度崩溃,那种看不到未来、看不到目标的茫然感让她无所适从。她选择了回家,打给了丈夫而非最初帮助她逃离的女邻居。有趣的是,丈夫克拉克深夜拿着衣物去归还给邻居时,教训之际正碰上自家山羊的回归,原本有争执的两人突然忘记了一切。迷雾之下的小白点,越靠越近,从神秘之物变成令人怜爱的生灵,它几乎是卡拉的化身。然而,克拉克最后隐瞒了山羊的回归,卡拉仍挂念着出走的弗洛拉。最后的结局让人唏嘘,克拉克似乎是要抹去“逃离”的存在,又要把妻子留在身边,而卡拉仍然在束缚之中,继她十八岁从父母身边逃离之后,这第二次出逃依然没能实现她的追求,“过一种更真实的生活”。

生活的每一刻都是真实的,重点是个人怎么去感受和体验。庸碌无聊也仅仅是一种状态,状态可以改变和打破。逃离的决绝之力仿佛要把过往生活全部推翻重新洗牌,然后人不那么容易失忆,过去总会纠缠,全新的生活最后又变了色。在随后的三篇《机缘》《匆匆》《沉寂》,心境的改变在时光的洗练之下变得格外迷人,逝去的激情与不变的思念是这杯调酒的底色。没有比离开熟悉的学术环境前往渔村见一个火车上邂逅的男人更冲动的事了,在回忆中缓缓荡开的苦涩与无奈又是如今的痛苦,母亲离世,女儿出走,在各种找寻之后陷入了沉寂。就好像认命一般,与其后悔当初的保护不周到,不如不再劳心费神而是怀着希望继续生活下去。

这三篇在时间跨度以及事件截面堪比一部长篇小说,门罗所写的短篇小说更接近于中篇,没有多么精妙绝伦的技巧,却在有限篇幅里将别人一部长篇才能放下的东西极为细腻地铺展而出。婚姻,爱情,日复一日的生活,极为个人的体验,宏大叙述在她这里几乎不存在,承接了契诃夫的传统却又让作品呈现出现代色彩。门罗的短篇,是暗流,蕴含着太多隐藏的情绪走向,也是清流,令人百般品味却始终不厌。

无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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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的诺奖陪跑作家村上春树的名声在国内可以说是如雷贯耳。抛开文艺小资属性不提,村上春树没能获诺奖大概是他所擅长的“都市小说”太过于轻的缘故,就纯文学而言,村上的小说也不够纯,太过消遣是其死穴。当然,他的奇思妙想还挺多,文艺品味也很好,于是在小说中经常看见音乐、电影各种符号乱入,还完全没有掉书袋之嫌,不得不说拥有一批文艺拥趸自在情理。

暂别了《1Q84》的庞大叙事,新作《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以下简称《多崎作》)更像是中途休憩性质的心灵小品。噱头和悬疑埋得都很足,名字里都有颜色的四位好友突然反目,没有色彩的多崎作熬过寻死期,十几年后为了爱情再寻真相。听起来就像是推理悬疑小说,如果加点日式推理很流行的不可靠叙述“叙诡”,那么《多崎作》很可能会是村上春树的突破之作(开玩笑啦,不过这本书完全可以想象换作东野圭吾来写会是怎样)。

以思考死亡开场,还真是村上的一贯特色。迎来二十岁生日的多崎作陷入了人生的低谷期,日日夜夜想着死亡,仅仅是思考着真实世界与死亡世界的咫尺差别,并不做任何尝试。伤痛清晰可见,孤独深邃入骨,活着的意义以及死后的虚无是脑海里徘徊不散的谈客。多崎作的最深抑郁来自于四位高中好友突然斩断任何联系,对方说你应该知道为什么,多崎作没多问,百思不得其解,最终问题归结到自身。这种情况太常见,寻求解答,没有解答,问题始终存在,变成压在心头的顽石。

如果坚信时间会治愈一切,那么这人不是太天真就是太坚强。已是中年的多崎作现在从事着梦想职业,人生看上去也没有硬伤,但必须承认那件事彻底改变了他,让他变瘦,变得更精炼,在人际交往中也始终保持着克制观望。这种害怕再度受伤的保护心理也让他的爱情生活不是那么如意,或者说几乎没有真正的爱情生活。与现任女友的交流中把往事一一托出,多崎作想要做到全无保留,而非女友所言“感觉人似乎在别处”的空壳感。

回忆与现实两相推进,《多崎作》的前半部分讲述得饶有声色,对死亡、青春、友谊、性爱的逐一演绎也各有精彩之处。尤其是关于大学期间多崎作结识的好友灰田部分,故事里的故事所带来的死亡临境感如此强烈,以至虚幻与现实的薄膜无法分辨,黑暗中的凝视与春梦一并化作了令人寒颤不止的快感,奇妙的事交织在一起,多崎作真切感受到空无,脑内搜寻着词句,却最终循环着故事关键曲目,来自李斯特的《巡礼之年》。

多重巧合,灰田名字里也有颜色,灰田所带来的唱片——李斯特《巡礼之年》中的《Le Mal du Pays》是多崎作以前的好友白经常弹奏的曲目。在黑暗奇遇过后没多久,灰田也突然从多崎作的生活里消失了。从此故事滑下了略为无趣的走访解答部分,一直被悬念吊胃口所期待的逆转并没有多么强烈。多崎作没有做错什么,多崎作也不是邪恶的梦游者,多崎作只是受伤多年而已。所谓的巡礼之年,是他的心灵疗伤之年,从这个角度而言,村上春树何止是文艺小资巨匠,简直是清新治愈级大师。他让多崎作逐一拜访好友青、赤、黑,从日本名古屋辗转到芬兰的乡间湖畔,又飞回了东京,时差和距离丝毫没有减损回忆的魔力。他获取了解答,他填补了空白,也更明白生活原本会怎么样,多崎作的折磨与当年他并不知道的困扰相比实属小事一桩,他的伤痛在真实死亡面前完全不值一提,而发生过的一切毕竟是现实,他带着那样的思考与伤害成长成现在的多崎作,追溯往事无法改变这一点,只是旁注,而非正文。

其实这本《多崎作》完全可以看作是另一版更有思考、更为精炼的《挪威的森林》,把书中的芬兰替换成挪威,作为《挪威的森林》后续之作完全可以。对死亡、青春、成长、孤独等主题的反复书写,已是村上春树标志性的元素,《挪威的森林》里那种“不知在哪里的哪里”式哀伤,在《多崎作》中同样可以找到,小说结尾提到多崎作“没有自己的去处”,他让一切停留在暂未解答的黑暗,充满着开放性。在多崎作看来,感到痛心和窒息,会有恐惧和阴郁,才是活着最令人眷恋的可贵所在。他不愿失去这份体验,也不会失去孤独的忠诚相伴。

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只是字面解读,名字只是符号标记罢了,不能代表人的本质。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并非没有个性,更像是可供涂色的空白画板,具有着任何表现可能性的创作特质,这同样是多崎作自己喜爱的“作”字之解。小说开篇把多崎作所包裹的空洞只是迷恋死亡所带来的边缘效应,没有色彩的多崎作所拥有的空洞仅仅是空无,他一生都在找寻去处,渴望陪伴,这份缺失也成就了多崎作的色彩。无色并不是一种简单填充。

Today in History

2009  •  大松货

2007  •  我对宇宙绝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