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3-25 05:15 6 3603 4 mins

illustrated by 今市子
fanfiction for《百鬼夜行抄》

回来那刻,雨已经停了。他撩了撩额前的头发,瞅到门外立着的伞正往下淌着水。刚进屋,她就起身要走。尾黑飞到他的肩头上,耳语,小姐可等了一个下午,我问她却……他耸耸肩,拍掉尾黑,径直往楼道走去。路过她身旁时,问,外面那并不是你的伞吧?她不答话,反而问,要是有个人等你等了半天,你迟到的第一句话又会是什么?他挠着后脑,说,当然是道歉啊。

推门的动作很慢。她一点一点地嗅到潮湿的空气香味。

他在二楼的窗口望。望她拎起伞离开了庭院。然后,他转身问尾黑,你们又给她喝酒了么。还是鸟儿模样的尾黑猛摇头。他也没再追问什么。坐在桌前看书直头痛,不知觉间雨又开始下起来。睡觉时雨声格外大。

“可别忘记带伞! ”母亲在里间大声嘱咐道。律应付地说“知道了知道了”,显出麻烦神情折回去取了伞。出来时才发现门外立着一把朱红色的雨伞。这应是昨天司带走的那把才对。律虽疑惑着,可很快也将它提起来,与自己那把并握在一起。

雨还未落,他连打了几个喷嚏。律不住地揉着鼻子,立即冲进前面的咖啡店。要了一杯,双手捧着只当取暖。她来的时候,律站起来,透过落地窗看见她撑着一把朱红色的伞。司坐在对面,律已开始喝咖啡。

“我把它带来了。 ”律用眼神暗示,司稍微向他身旁看了会,明白后就开始向服务生要咖啡。

“这么说来真是昨天忘记带走了,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司稍微理理头发。

“就出来的时候。今天你自己可是带着同样的伞。而我手边这把,八成是不寻常的遗留物吧。”律说话的时候向后靠了靠,左手边那把朱红色的伞干透了,五瓣的小花,红木的柄,虽与司那一把相像,却渗出古朴的气韵。

“先说点别的吧,昨天你睡的好吗?”司的咖啡也来了。

“还好。但雨下大时还是知道。”律笑了笑。

女孩站在路口等。等雨停,等雨变小,或者是等雨中的来人。花朵从伞上面滚落而下,仿佛是随雨而落的毁灭信号。累的时候,就把伞柄从右手换到左手,站立,张望,再从左手换回右手。半天的时间一晃而过。傍晚,她蹲在地上,将伞盖着身子,成一朵蘑菇藏在电线杆旁。脚步声逼近时,她也没发觉到。来人什么也没说,光站着,看她,看她的伞。

他并未撑伞,但也没有跑过后的喘息声。雨声,包容了噪音的交织。他也开始等,等她站起来。

女孩仍在低处说,你应该说三个字。

他很快地接上去,说什么,我道歉,还是我爱你,你愿意听哪三个字。

女孩再也没说话。缓缓站起身,直视眼前这个人。

她把伞甩掉。拉住他的手就奔跑。周围太安静,连逃亡都成刻意的梦境。

“是你做的梦,还是……”律打着呵欠,用小勺直捣着咖啡杯,其中只留残渣。

司喝完最后一口,把杯子放下,望着窗外说,“那时雨就像现在这般大,两个人又能跑多远呢。迟早会跌倒,或者迷路。但我想,如果梦是未知,那么奔逃也是无止境的。”

“他们为什么要逃?”律用手轻敲着桌子。

“因为有人追,因为当下境况不如意,因为远方更惬意……总可找到一个理由来充当动力。你说,你为什么要读大学?”

“呃……家里这样希望的啊,你知道我也不情愿。”

“但好歹考上了,暂时就安心读下去,至少比无所事事地游玩要好。”

“是么,可我想假设这样一种结局——”

她将淹死在河里。将死在他的眼前。他们不是沟通无能,而是太了解彼此,所以无法自救。那条河并不存在,却在每人的意识里。是虚幻之河,是终将抵达之地。女孩拖着他,奔跑得很快,如果不抓紧时间,以为会被家里人抓回去。

太平常的理由。只不过是为了多一点自然的呼吸,多一点应该的温存,所以才出逃。她将他的手抓出了血,只因自己的指甲长了点。只因她不想放开。

伞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两人都停住了。她开始喘气,猛烈地。他绕过她,静静地把伞拾起来,返回去,替她挡雨。原本变小的雨,开始发疯地下起来。被抓伤的手溢出更多的血,但他连看也不看。他说,我道歉。

她笑着,拍拍他的脸。你说,我们能去的地方在哪里,我们回去吧。于是,他把她拉过来,开始后退,直到被雨吞没了身影。其实伞之外的世界,已经成了毫无人烟的世界,大雨划出了一道隔离之界。他说,如果没了这场雨,是不是就能到达彼岸了呢。

司轻微笑出了声, “太俗套了,不过是一场随处可见的出逃而已。真正的毅力从来不会被雨所阻隔。伞有什么用呢?”

律摇着头说,“伞不就是一世俗的束缚物,将所谓的清净与纯粹统纳其内。这个主人为何一定要带上它,最后又丢弃掉呢,只有其中的怨念才能解释当时的心境吧。”

司将头发撂到肩后,站起身说,“该走了。”律很快跟上,没有用自己的伞,而是撑开了那把朱红色的伞。走到雨中后,深色的伞中央渐渐地变淡,淡至透明,可以望见天。后来一个女孩子的脸庞开始出现在那里。律皱皱眉头,不再看伞上面。司走在前面,倒是步伐很快。

雨声被女孩的哭声给吞掉了。律用右手拍拍伞柄,有点不耐烦地暗示她别吵。然而,女孩的头发从伞沿垂坠而下,渐渐地就要把律与外界世界分隔开来。

“你怎么走那么慢呀?”司回过头来问。律抬起头,就看见司的头发和伞沿的头发颜色纹理几近一样。他吐着舌头,说,“这雨天的路不好走……”

“这可是街区,又不是泥土路。就算你跑起来也不会跌倒吧!”

将头发扎好,用丝带扎成花一般,然后就可以任人尽情去抚摩,但也只限他一人。要等候,要等候即将到来的完美的爱,她藏住内心的欢欣,在雨中站成一雕塑。虽然说,她并不认识他有多久,但只要他的一个请求,就可以忘记其他的警戒。

于是,女孩缩在角落里,花在地上开放,原来是水做的。溅到她的鞋子,差点就溅到及膝盖的裙角。她希望雨花能开在自己的裙子上,甚至能开出一朵血红的花。那样的美丽,是自己用等待换回来的。

一个下午的时间,并不长,脚还未麻痹,他还未到来。她想,还要继续微笑。但身体愈加冰冷,脚下的水洼扩大的地盘,甚至成了小池塘。她觉得落在地上的雨水,聚集起来的颜色是红的。她不想移动自己的脚步,干脆蹲在地上。

没有谁会来。傍晚也要过去了,但她在说话,等候你。

“仿佛受你的影响,现在连我也越来越多地看到这些东西了。”司不无抱怨地对律说。他作了个苦脸,继续赶路,与司并排走。

“你也知道这伞并不是什么好东西,为何又要接过来?该不会是捡的吧。”

“就是一个小女孩……呃,也比我小不了多少……在路口旁的电线杆递给我的,那时我正跑着,没带伞,被她叫住,就接了下来。”

“长头发?裙子?红鞋? ”

“嗯,差不多,头发是黑的,但整个人感觉似洋娃娃。”

“把伞给了你,那她自己呢?”

“她塞给我,就退到后面的店铺前躲雨,她这样说着——姐姐,我在等人,很快就会有人来接我,当时我盯着她看了好一会,不过还是带着伞离开了。”

“等人?这个环节还真是符合死亡场景啊。”

“律,那她真的不是人吧?我是说,她并不是特意出现在我面前,伞也不是特意准备为我的吧?”

“其实都没有关系,反正也没害到你。现在可是我在撑着她的那把伞。”

为何总是迟到。为何总不主动说一声道歉。为何总是静默地站在面前,跳过言语来抚慰伤口。她想着想着就开始摇起头来,而后才发现夜已经漏下来。她在一个下雨的容器里无处可逃,可也藏不住全身。以为躲在店铺前面的雨蓬下就可以保障身体的干净,现在看来效果还不如伞。

为什么还要等下去。女孩从不嘲笑别人,但时刻嘲笑自己。是,不要太傻,但要相信他,相信他的任何一句话。等下去,为听他的一声道歉,而非简简单单的一句爱你。如果有结果的话,那么再对他说一句,远离你。

“就是这里?”律将伞抬了抬,探出手指感觉着雨的大小。司点点头,想收拢伞。律立刻抓住司的手,将自己手里的伞递给她。

“你能听见声音吗?”律问。但司只一个劲地看着他,律立刻就明白了。那时候伞上面的女孩不再哭泣,抽噎声渐渐平息下来。头发也缩回到伞中央去了,淡色小花开始闪出湿亮的光泽。司撑伞半刻钟后,雨终于停了。

她也没有将伞闭拢。在律看来,司那在伞下露出来的黑发才具有灵异效果,如果就这样走起路来,很像脱线的玩偶,伞不过是花面具罢了。司透过伞问,“雨都停了,不用撑了吧?”

“是的。对不起,我只说这一句。”律很郑重地对着司说,不,是对着伞说。

“律你在说什么啊,用得着向我道歉吗?”司很不解地移开伞,收拢来。

律只是笑,没作更多的解释。从司手边取过伞,立在墙边。淌出的水汇成细流,流进了沟前的水洼。他示意司可以离开了,走的时候司还不住回头看了看伞,但律只是看水洼里的虚影。里面的小女孩溢着淡淡的微笑,她凝望的东西仿佛叫做永恒。

她和自己有一样的黑发,他很温和地说了句对不起。女孩从水洼处站了出来,揉着眼,望着他们离开。再转过身去取自己的伞。那刻,脚步声靠近,是熟悉而又温暖的嗓音。

跟我回去吧,他不会来了。

女孩转过身,微笑着说,不,他答应了我就一定会来,今天不来,明天肯定会来,所以我跟你回去后,明天照样会来这里等。

傻孩子,为什么宁愿相信他也不相信我,我可比他更爱你。

因为你是爸爸。女孩右手拉起他的手,左手没忘记紧握住伞。伞色朱红。

for 《新视点》Vol.65
01/03/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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