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的意义
读米歇尔·布托尔的《变》,会陷入某种时空错乱的幻觉当中,那些连绵不绝的长句子所描述一切往往并不实际存在,那只是一种假想。叙述者的多方位展望,关于未来,关于因为选择而带来的种种改变。然而,基于过去的现状依然将最纠结的选择摆在了“你”的面前,那就是,这趟旅行的意义究竟是为了什么?
以第二人称为叙述立场的长篇小说很少见,不同于第一人称“我”的主观自白,也不同于第三人称“他”的旁观窥视,“你”作为叙说主体总显得别样柔情,通俗点说,那就是肉麻。就好像有特指对象的书信,直接把阅读那一方拉到故事里面,直接化身为故事人物,而不需要读者自行代入。《变》的开篇简明轻快,“你把左脚踩在门槛的铜凹槽上”,你化身“你”,踏上了这段逸兴遄飞的旅程。“你”四十五岁,“你”不得不在旅途中观察着那些陌生人,揣测对方的生活和习性,甚至玩起替他们取名的游戏,“你”感受着窗外风景的变化,天色的渐变,想到了过去的邂逅,将来的会面,在假设中展开方程式般的解题步骤,如果改变A点,是不是可以跳过B点,实现C点的平静状态。当然,“你”知道,作为逃出的一方,一切关键的钥匙都握在“你”手,“你”本身行驶在去往未来的轨道上,只要“你”想改变,事情就能偏离原计划。
至于困扰“你”的那点事,并没有什么新意,只是一段双城记式的情感纠葛。离开她,或是离开她,两个女人在过去的浮影以及将来的幻像中轮番登场,不同的名字,不同的相遇,像是环绕“你”的两颗卫星,只不过“你”开始决心选择其中之一。
这趟旅行,“你”选择了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之行,缓慢地从巴黎开往罗马,在不同时期的不同画作与建筑艺术间穿梭,只为寻找一份最真切的需求——接下来“你”将如何开始。火车上的乘客进进出出,“你”起身又坐下,出去透气又进入室内,过程反复,回忆反复,假想反复,就好比在哐啷哐啷的行进节奏中重复着一种致命艺术的追求,“你”将扼杀掉什么,而这个“什么”是“你”在下车前务必要找出的。整段车上旅行是一场送别仪式,从回忆与臆想中挣脱之后,“你”在踏上目的地站台的那一刻起将体味到全新的生活。
可以说,《变》选用了第二人称叙述造成了阅读进程的缓慢,也只有缓慢的阅读方式才能更好地感受其中细节描写的极致之处。它捕捉到火车车厢里所产生的全部动态,在整个列车前行的轨迹上穿插了大量的回忆与假想,尤其是那些对将来事态的描绘使得整体情节变得丰富多样。不过前提是,你要能辨明这是尚未发生“将来时”而不是正在发生的“现在时”。
“变”的主题贯穿全篇,开始即提到“时间的变化”、“日常生活的变化”,而在具体的旅行过程中,“变”的主题元素被扩大,渗入那些事无巨细的环境或心理描刻之中,衍生出一种情绪上的曲线渐变,进而推进到全书最后的“选择之变”。
虽然本书事关“旅行”,但其实很不适合当作长途旅行的阅读物。它太考验耐性,以及对阅读环境、心境都提出很高的要求。在旅行颠簸、人声嘈杂、困意四起的状况下,大概永远只会停留在本书的前几页。就好像《变》里面那本一开始就买来当车上读物的系列小说,“你”迟迟未翻,仅当成占座的道具。
在某些无聊的时候,你也留下这本书,走出室内。
再见吾爱
以“恋爱中的骗子”这一短语来理解理查德·耶茨的第二部短篇小说集《恋爱中的骗子》是很不恰当的。不像他第一部短篇集《十一种孤独》那样另起书名,“恋爱中的骗子”这一标题取自书中第四篇同名作品。说到底,“恋爱”或是“骗子”都不是全书关注的焦点。七则短篇,无一例外,竟都以“告别”作结,第七篇直接把“告别”二字请上了标题。
这不是偶然,生活中的人际交错不会出奇到互不相识的人出现在同一时间地点对自己认识的人说再见,意外发现这句“再见”异口同声不绝于耳。理查德·耶茨巧妙地停在了这种熟悉的生活场景,却狡猾地用“恋爱中的骗子”这一障眼法先欺骗着读者,等你读过两篇发现此种玄机后,不禁觉得他这种小聪明玩得十足可爱。
《哟,约瑟夫,我很累》是愤愤然的再见,并不成功的女艺术家对曾经的家庭教师说“我要你滚出我家”,至于孩子们,他们至少很长一段时间内生活在这个环境下,并不能要求什么,哪怕很喜欢那个虚伪的家庭教师。《本色女孩》是异常苦楚的再见,父亲因为多年前女儿一句“我不再爱你”而深受伤害,如今,女儿离开丈夫选择一个人生活,路过老家也不多停留,父亲想说更多却只吐出“保持联系,好吗?”《选拔赛》是两位单身母亲惺惺相惜之后彼此无语的分道扬镳,在这一篇里,耶茨对女性角色的独立个性进一步深入,独立女性可以不需要男人,也不需要同性的相互依伴。
至于《恋爱中的骗子》所说出的再见语气,具有酸酸的嘲讽味。原本深陷其中的爱恋,在反反复复的道歉与挽留之后变得无关痛痒。没有任何一个人不对新鲜保持渴望,而在恋爱关系的维持当中,如何保持最本真的一面显然比花言巧语重述历史来得重要。毕竟一旦时过境迁,对方所能想起的只是那么一点回忆,这点回忆里也许有共同情境下的歌,也许有彼此欢笑的肉体依存,也许只是冷言相对的沉寂。
《探亲假》是将问候与道别咽成意想之外的哑然,男孩在欧陆战争结束后准备顺道去英国访问多年未见的母亲和妹妹,然后却不知时光悄然改变了这段亲情在每人心中的分量,而自己竟陷于处男之身的尴尬中郁郁寡欢。《问家人好》本身就是一句告别语,它将那些更深情的话涵盖其中,只简洁地传达一个讯息,这段友谊,这段关怀,会伴随着剩下的人生路。《告别萨利》,告别吾爱,没有比“织毛衣”更能表达爱意的行为了,哪怕是过着倒计时的恋爱生活,也不紧不慢实施为爱织毛衣的计划,可惜最终并在送别时派上用场,像什么在站台上一边挥着毛衣一边抹着眼泪,那肯定是琼瑶小说里的场景。
理查德·耶茨说了七次滋味迥异的再见,他平淡的叙述中并没有任何高潮的涌现,很日常的开始,很日常的结束,七个告别的场景却给人足够深刻的印象。如果没有相当的功力,是很难巧妙地通过截取这一生活日常的断片,向前宣泄出更多一言难尽的人生诉求。
狂想曲
最初对恩田陆这位作家的印象停留在青春小说写手,那部改编自同名作品的电影《夜晚的远足》纯情到我最终没有看完,其实一直期盼着出现点奇幻场景,结果等待了一小时未果。后来就再也没接触过她,直到这本《生命的游行》。
这本收录了15则短故事的《生命的游行》很适合当成睡前故事来读,一天一个,足以享受半个月的“世间奇妙物语”。恩田陆的笔调看起来语不惊人,但通常会导向更诡异的地方,比如《旅行》的平淡开场、惊悚结束,比如《缝隙》层层推进后丢下的突转炸弹,再比如《双陆》在一天天晋级之后出现的纵身一跃,仿佛那些平淡的生活描绘都因此而沸腾。但故事就在此结束,留白处自是读者想象之处。
可能没有谁的想象能超越作者本人。开篇《旅行》所冒出的巨大石手也仅是小菜,《西班牙的苔藓》则把带电的苔藓与少女的忠贞串接在一起,这种诡异的搭配让人咋舌,至于第三篇《牧碟人的春天、夏天》则进入了一个华美的新境界,牧碟人感受生命流光的存在,沉入地下安抚亡者的花朵,然而代价则是一生的孤独。
《中奖者》是一次家庭危机,《杀人者的来信》是善意与良心的再审视,《桥》在拉家常的场景中铺开了封闭式的窒息制度,没有人能穿越那座不属于任何一方的衔接之桥。交流的阻塞,或者说交流的不对等屡屡出现在不同篇目中,像《蛇与彩虹》里姐妹俩不乏童趣极尽绚烂的各自叙说,梦境与真相互相交织,但渐渐地,蛇与虹的形色都区分开来。《晚宴狂想》更像是成人世界与孩童世界的差异呈现,还未成年的孩子各有一种理解事物的能力,他们把不了解的事物当成鬼怪来想象,想象并成形,这是属于他们世界的独有语言,而成人则是用语言来诉诸脑内想象,幻想之物在纸上成形。
关于淡淡的乡愁,这不用多提。从各种旅行,到各个异世界的营造,无时无刻不荡漾着思乡的情怀。在《王国,亡国》中得到集中体现,“王国”是沉睡在密林里的巨龙,但随着外部世界的逐步恶化,人们聚集在“王国”内部,生存并发展着内部社会,后来一次偶然,“王国”这驱动物竟然因为小孩的哭声而被重新激活,“王国”开始重新在铁轨上疾驰,永不停息,直到化作一缕青烟。在一段封闭循环的轨道内永动行驶的“王国”本身其实是多么寂寞啊。
各种生命的狂欢式演绎也成了本书最大的特色。美妙的蝶,如虹的蛇,潮涌般行进的蜗牛,会唱会跳的狮子,以及,《生命的游行》里斑斓壮阔的生物集体游行,让人目不暇接,直叹生命的精妙。
而结束全书的那一篇《夜想曲》显得格外静谧,它把最后的赞美留给了拥有人类智慧与情感的机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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