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写给boboo
喝完那杯水,她喘了一口气,继续说起她的梦。然而,托起脸庞来洗耳恭听的他还是不清楚她具体梦到什么,只恍惚有着梦的色彩、氛围和流速之类的印象。她干脆坐直身子,紧紧盯着她嘴唇的渐变,试图从那里寻求到属于眼前这个女孩的故事入口。阳光一层层平静地沉淀下来,从他的视角观察背光的女孩,轮廓有模糊光线的金边。他忽然有了想法,于是让她呆在靠窗处不动,他站起身进里间去了。仍握着水杯的她,感受着从杯表面褪去的温度后,却又涌起一阵干渴的欲望。仅有水,仅有水的流动才可以托起她的梦。向右偏着头的她,和从里面拿着些微磨损的数码相机走出的他,相视而笑。傍晚即尽。
那是一张达利弯胡子的画作,整体上有大量的留白,精简的勾勒线,上有随意涂的淡彩,模糊的背景,白色的外廓,眼睛依旧流转着顽童的光。3皮收好这张画,速写本里夹着时钟纹样的标签,然后起身追赶上他,有点仓皇。而他一直没有回头,似乎仅想用沉默来调和言语之类的交流,兴许是根本没把她放在心上。哎,她刚想叫住,可仍把话头压下去。安静地跟,死心塌地。
达利到底有什么好,在技巧上幼稚得很,光是卖弄着圆滑的色彩,构图上也只沿袭古典的作风。他索性合上画册,声音很大,然后撇开他扯起别的画派及画家。
3皮那时还坐在桌前,右手在胸前轻巧地转着画笔,两眼仰瞪着他。站着的他,自然又显得高大,当然是她习惯了一定高度。她心里抱怨着他的清高。她一直沉默。半新的画册,吱拉地吐露着属于他她的对白。
他可以一直说下去,将他流动的色彩全都转换成魅力的谈吐。她慢慢地理着头发,慢慢地整理着画具。最终,她其实只要慢慢地听。一切已足够。
如果还想要什么情调,那你就假设教室里只留他她两人。桌椅都是空空然的整齐,就如暧昧一样也可以划出清楚明朗的界限,互不侵犯。她只望见他。他只对她说。
后来,头发继续生长着新的守望。后来3皮在画展上凝视了很久,才慎重地拿起展销的达利自传,熟悉的自画像封面,老迈的皮肤已将玩世不恭封藏于缄默当中,他对她的言语她对他的沉默,谁有心都可以记得。
她对他关于达利秘密生活的见解印象深刻,只要加拉一个,一个男人只要一个像卡拉那样的女人就足够,就是爱的恩泽,卡拉治疗达利,性与爱,是身心的安慰剂。很早就明了,他是欣赏达利的,从他的业余画作中便可窥出。
架前的3皮翻开书,然后一字一句咬齿清澈地吐出这行,我反对女人,拥护卡拉。随后笑着骂达利是大疯子。他调皮地回望她。
他在前面走得很快,从后面看不见被头发掩住的颈部,她很想看看他的颈处。只看他一人。他当然不会回头,一举一动的暗示谁已给得太多,谁又领悟得太少,一个笑容然后他才敛紧了坚守。那时大约是深秋了,她在后面轻轻咳嗽几下,停下来在挎包里找喉片,翻来覆去的小物什,也只有一个是她心属的目标物。她说,你等等我呀,太快我跟不来。可是这样的话语像她又不可能真实说出,风吹散了什么的距离,低着头凌乱的发,抬着头再迅速找他的背景。暗暗夕阳下的斜影牵扯着方向。那是归家。她加快步伐,又开始跟随。暂停又继续,仅是。
倒退。他在前面双手反插着裤袋,高领的外衣裹着脸颊。他听到另一人的脚步声踩在他的脚步之上,期待占有与全然占有是不同的快乐。记得每次出学校,他都清楚她会留到什么时候,然后画纸一派混乱不堪,色彩溅花黄昏的脸。等他听到她拉开包找东西的声响后,心里虽有犹豫,可还是继续保持步调走着。风中遗留的咳嗽声,是某种印记的破开,只要谁以后还记得,哪怕再也听不到也无所谓。他挠了挠头,于是想此时她的头发也该很好看吧。那时谁又笑了,你知道么。
那刻,他走了进来,什么话也不说,伸手抢过3皮的画稿。她毫不吃惊地看着他的眼,想等待什么,可只感受到他面对画纸那强烈的呼吸,一阵一阵,给每一次的沉默加个句点,铿锵有力。
3皮然后在胸前转起画笔,听见他的话语。那是最初。
这么说,你让外国人帮忙才挤上地铁的。夜深了,我放下漫画问了她一句。她说,没错,那些人真可恶把我的包都压怀了,手也拽疼了,开始我还想要硬冲的,可情形恶劣到不行,于是就放弃了。我笑了,说,那还真多亏了老外的友情协助啊,多问一下,他帅不帅啊。可她立马回道,去你的,我对老外没感觉的。嘿,那可不一定,绝对是你掩饰来的谎言!她向我说来在上海的初次遭遇,包括寄篱于亲戚家的深切体会,只不过是很累了。她在那个城市看见夜灯华光的景象,然后说起了家乡或其他,在这里是短暂的过渡。我说,夜深了,你都还改不了夜行动物的习性啊。她开心地说,这怎么能说改就改呢,优良传统是要发扬的。背后是一个得意的表情。恍惚间,我看见了漫画书上那些可爱的眼睛与眉目。凌晨三点,我想结束一本书的历程,然后又看见她发来的短信。有个人打来给我发了条邀请的短信,我不知所措。如是说,她。
3皮抬起头,便可看见白晃晃的阳光从尚未建好的房屋钢架刺下来,让季节的感觉错乱又盲目。她用手轻拭掉左额上的汗,单手放下工地稿纸,想站起身来走动走动。3皮甚至想在这里取掉安全帽,以解放对头颅的监禁之苦。
来,喝饮料吧。同一时期与她来实习的男生对3皮格外关照。是上海本地人,然而这番亲近感却使3皮感到不适。她缓缓地抬了抬手,言过谢。
我想你大概并不喜欢这个城市吧。彼此沉默了很久,他开始说这样的话,却又十分切中3皮的心境。她苦笑着,点头,接着玩转起饮料瓶子。
他面对着她的沉默,十分尴尬地低下头,工地地面上的灰色系让人倍感荒凉。他问着,像一个很没经验的搭讪者,一句一句探询着入口,那是她的世界。或许迷宫被设置成永不解除的悖论。当3皮觉得这男生十分有耐心的时候,他已带走了属于他给予的如冷饮低温一样的凉爽。3皮伸手过去把图纸捡起,吹掉上面落下的灰,比齐,放入文件夹内。揉揉颈自语,又是一天过去。
那个男生离开的时候说了一句,明天我们一起去看双年展吧。
3皮收拾妥当,准备回家。这个家,也就是在郊区找的房子,几个热闹的女生合住一间屋,即使多热闹纷呈也无法贴心。而她想撑过这几个月,也不想需求任何想念的力量。
走出差不多百米开外后,3皮回过头看半完成的建筑,直耸的线条型欲遮掩天空,起重机横着架子恰好又与建筑的竖直交叉成垂线。她想,也该做个纪念。于是从深粉挎包里找来相机,调好焦距,框住一片静缓的风景。黑色的大比构成,成了照片取景里色素的浓实背景,建筑间空隙留出的白色俨然有十字架的立体空白。
后来的3皮对着照片说,那就是属于我成长里的房子。
她当然记得以前的他,格外喜欢拍摄房屋的细部。每到一个陌生地方,便满角落地找寻着古建筑,3皮在后面不停地追赶着他,而最终赶上的也只是房屋美伦美奂的屋角、绮窗和流云纹样等等诸如此类。她说,同你这样留恋旧时光的男人可真少。他按下最后一次快门,然后回过头说,照我看你也该是从古典里走出来的女子。什么意思?平时你不都是淑女风范来着么,呀,别打我。
穿着牛仔装的他抱着宝贝相机便跳开。
3皮累了时,也抱着背包坐在草地上,仰起头,望着一颗一颗的汗珠从他的额上脸上渗下,颈处也渗出汗粒。她说,起风吧。
然后她可以闭上眼,假设着世界就此黑暗。
人喜欢把当时当地的情绪凝结在一时被永恒了的小风景里,照片这种人格化的象征物又保留了最初的幻想与激情,她喜欢他拍摄的照片,哪怕他不断远行,远行,每当收到他从万里之外的城市寄来的场景,都能清晰地看见站在眼前那个颈部流汗的他,高大而贴心。
后来他如愿以偿地当上职业摄影师。结果,3皮只想永久地凝望他的颈,干净而又富有肉感。
3皮知道他在不同的城市过着游走生活。这番不确定的生存状态一直源于他心性深底。但现在3皮却头脑清晰地明了他所在的城市。她却抓紧了腰间的背带,在地铁口处等候着,周围同样是等候着的人。
谁也都等待着一次迁徙。她听见有手机响了,周围人的,前后左右好像都有似的。她有点警醒地摸摸自己的包,然后就安下心。拿着手机,很快就要上车。
那时候打来的电话,3皮很自然接了,她问候着,喂——你好。
喂,是你吧,我……还没等对方说完,3皮便插上话,对不起,我正搭着地铁,听不见。接着就挂了,迫切地。她当然知道那是谁,声音可以低沉穿透一切嘈杂抵达她的心。
再从包里拿出手即,已快到3皮住处。那是来自他的短信,早已猜到。发件人是那么眼熟的名字——樊宽。
“明天,和我一起去看双年展,好吗?知道你来上海这么久才与你联系,真的很抱歉,明天就算做补偿吧。我等你。”
夜又快深了。房间里的女生们兴致盎然地看起电影来,一切都那么精彩。
他过去帮她调着热咖啡。而她在工作台上翻看着照片,刚洗出来的这堆摸起来十分有手感。他还是很想问她关于那个梦的缘由与细节,可一直望着长发垂肩的背影忘记开口。于是他把咖啡轻放在玻璃桌上,走到厅堂的右侧找出一张CD,开始播放。他还未回头便知道她在想什么并想要做什么。前奏刚完,她把照片整齐叠到一边,身子反靠在台子上,然后也进入了旋律。她记得自己从来不问她听音乐的品味,可也没发觉双方的爱好之一致性。夜间的Dire Straits(恐怖海峡),给人带来温情的海洋穿行,波纹忘情地圈写着温柔乡里的交集,主唱Mark Knopfler引领着一群海鸟飞向安详的绿岛。谁在说恐怖的恩慈已然释放。他在房间的那端,走到中央,重又拿起咖啡杯,递给她,说,这便是你喜欢至极的口味,我保证。她从来都相信,说了谢谢。彼此了解,不忘。
还没来得及掩饰一下眼神,她就被他发现。樊宽从下面等待的栏杆处,三并两步地跑上台阶来,很爽朗地向她打招呼。她然后也开始说话。还有不少的观看者陆续地走出来。樊宽伸手过去,想带她一起走下来。3皮默默地走到他身旁,并肩走下台阶。一步一个音调。
3皮很快就和那实习生走散,她心知肚明自己是故意的。然后远远地观望着那男生摸着头脑叫她的名字。那时3皮反倒想起自己却仍未记住对方的名字,或许他太过主动就一下子亲近,也忘记彼此本应的开场白。他拿起手机,刚要按号码的时候,3皮迅疾离开附近的展厅,附近所有。电话自然听不见,但隐约也可当成一种音乐的潜流。
可是在摄影厅抬头就望见他,樊宽。尽管是背影,那熟悉不过的颈部依然让3皮看到隐伏的汗珠,性感地坠下。她屏住了呼吸,然后低下头。
而那时那刻,你是否发觉她的脸微红了呢。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背对背,各自欣赏着,进入外在独立而内核相联的现代艺术图景。其间,她不小心咳了一声,赶忙摸着喉咙理着坠下的刘海,3皮想自己的包包里还有没有喉片,这应该不是感冒吧。他有好几次回过头来,可最终眼神并未有确切的落点。但樊宽知道有一种存在,对于他亲切。
不一会儿,一个加拿大老太靠近3皮向其问询着,她微笑应答。在艺术与风情间游走,后来她一侧脸便瞧见樊宽准备离开这个展厅。而她应老太太的请求,带领她参观各个展厅,也紧跟上他前去的方向。
就这样,他在前面静默地移走与观赏,她在后面悄然地跟随与张看。
我很清楚你会来看展览,所以我想会等你到结束。他在身旁说着,侧面的线条少了些许圆润。
3皮稍稍放慢步子,或许早已习惯走在别人后面,一种看背影的乐趣。她什么也没解释。仔细地听着各自的脚步声,交错,交错。
他说,习惯摄影后就沦为一种流失的状态,我不想让一切具美感的东西从我视野里溜走,可是最终也还是麻痹了双眼,有时的空白让我根本无法明白想寻求的是什么,在一个城市穿越喧嚣,然后再远离。媒体的反应纯粹把你当可利用的白痴,我都无法真正体味累的感受。
片刻沉默。她弯下腰去系鞋带,他先是不这四,后来回过头来等她。3皮抬起头,对他说,你可一直生活在梦想里啦,这种长久不是一天的充实或空虚可替代的。
樊宽的笑在背光阴影里很模糊却暗自迷人。他问,你的梦想呢。
参观者开始退场。他很快消失在拥挤的入口人群里。急迫地想到外面去。樊宽在台阶下面的栏杆处等了半个多小时,不停地察看手机屏幕,也并未期待到什么,头颈上的常青树遮蔽了部分微淡的阳光,远远地听见车水马龙的喧嚣。可自从樊宽看见她从展馆那儿走出时,接触上她的眼神,他便开始微笑。跑上前,嘴唇已开始启动。
消化完那几套漫画后,我决定让自己闲下来,还一个空白的心境。听着摇滚CD,逐一整理起房间内的物件,什么也不思考,空洞的肢体语言。音乐背景下传来手机短信的铃声,她的话语被我打开浏览。我在看上海的烟花,很美。耳边还是The Vines的复兴迷幻之音,眼前却映现出瞬即死亡的烟花,美丽的价值谁都看在了眼里。他们嘶喊着,呢喃着,阳光与谜样藤蔓同时衍生着欲念。她说我会用相机记录下这飞升而败亡的光影。她又接着说,他在和她一起观看。那张CD进行到最后一首,主唱声音的爆发力将一切愤怒与欲望皆宣泄出,大肆张扬。我假设自己可以听见她当面与我说的这些话。然后我说,然后他抱着你肩,揽你入怀,最后吻了你,对吗?我知道会是一片沉默,正如我故意留自己一个空白。音乐高潮终末,停止,安静的房间传来短信声。她回复,那都是如烟花一样的幻觉事件,我悄悄地在人群拥挤时离开了他。看完我也只知道,他邀请了她共进晚餐。突然听到门开,我赶紧换上另一张CD。他们回来了吧。
她望见他房内床上堆起的衣物,就自然走进去,一一叠好随后又放入衣柜,将另一边的脏衣放到厅外的置衣桶里。后来,她盯着头顶那幅素描不放,短发女孩的构图呈现着清新的视角。樊宽洗澡的水声沙沙地漾出来,水声停止后,3皮就径直走进另一边的客房。
他们喝了很多酒,她安静地看着一个比一个的脸红,然后觉得青春未逝的他们一个比一个温暖。她一点点地夹菜,低着头也看见他的筷子伸过来把菜放到她碗里,当听到他说你也喝点酒吧这样的话时,她慌忙地摇头,接着端起碗去夹菜。那是他请客,为感谢这群朋友给他毕业设计上的帮忙。后来他将会在别的城市请别的朋友喝酒,喝红了脸,就深睡去。
3皮陪着他回旅馆。其余的人仍在风景去里畅谈。他一回到房间,便倾身倒在床上,她楞了一会,片刻后就静静替他整理着随行的衣物,呼吸声柔和却透溢着迷醉之香。她不确定他睡熟了没有。她事先想在此时说出的话,一句一句都给酒气打乱了顺序。
于是3皮跪在床上,伸手挎过去把那头的台灯调暗,手臂触碰到他的下巴,汗液与战栗混杂。她移下床,轻声走到门外,关上。
事后她一直用沉默压住眼泪。微笑着和他打招呼,那时身边的女孩也以同样淡然的微笑作为回应。她说,这下你总该幸福了吧。是真的,她真的要他可以幸福下去。他重复地向她宣布,我要去当职业摄影家了。一直以来,3皮很喜欢他骄傲的说话口吻。因为他很重要。
这个上课时特意赶来坐到她后面的男孩,就要远行。
是谁留下一段黑色的发束。他趴在桌前睡大觉,或盯着前头,同时在纸上涂鸦着。她那时安心地做笔记画设计图。他基本不去上属于他的专业课,只来她的教室,并美其名曰兼修设计。他一直在前面大步地走,不同季节下,她慢拍子地跟随。一段舞蹈的顶足而旋,后来谁把音乐关了。
他说,我们去看电影吧。便一概自做主张地把正忙晕在稿纸与工尺间的她拉出来,一起去探访昏暗的学校电影房。那里常年放着晦涩难懂的艺术电影。沉默,谁都沉默吧。她从不抱怨。他们俩聚精会神地观看。不吃零食。不谈只言片语。缓拍的镜头切换,一下就剪掉了他们众多平淡的生活。黑暗背后的法斯宾德什么也不指出,仅仅推出《爱比死更冷》这样的标语。她知道自己手心里的汗意味着什么,捏紧拳头,再松开。他很快就握住她的手。
很快地,他就敲起她的房门。一下,两下。
她打开,抚摸脑后的头发。
穿着睡衣的他,问她困么,想和她一起看碟。3皮点头作许。
好久没和别人一起看过电影了,那些很久就买下的碟堆在那却总提不起性子看。他一边用毛巾揉着头发,一边蹲下去放碟。
她问还记得以前一起看过的那些影片吗。
当然。那是我校园时光最美好的一段。
影片开始后,他和她彼此进入各自的沉默疆域。3皮还起身为他俩煮咖啡,凌晨两点,樊宽又开始和她回溯起约一年前的小事。半个小时后,电影结束,两人先后起身,沙发上残留的体温缓慢扩散。
进去睡觉前,3皮不忘给他家的金鱼缸放些食物。他嘲笑着她夜间的怪癖,她反驳,鱼们肚饿也是需要吃夜宵的呀。鱼食颗粒,坠下。再晚安。
还记得那个梦吗,我昨天又做了,同样的。她走出去拉开厅堂里的窗帘。他笑起来,莫非是我这里的居家生活太舒适的缘故。当然不是, 但肯定与现在的你我有关系。她闻闻窗台的菊花,他放下报纸,走过去。接着低沉的声音在说,我明天就要离开上海了。是么,我也快走了。然后彼此什么也没再多问。她给花浇水。
工地上的领导找3皮谈话,先是鼓励一番,后提出需要加强能力之类的建议,总之一套一套的话说来,3皮都只需点头再微笑,微笑再点头。冬天差不多正式站稳了脚跟。3皮发现快竣工的建筑在冷风中透露住某条信息给她。那些装裱华丽恢弘的外皮包裹钢铁的骨干,这种像树一样矗立的家伙不断地被种植在城市里,并且迅疾而硬冷。
以前走失了的那实习生过来帮3皮提行李,穿过实习生涯的荒芜终灭的工地,到外面乘出租车赶往火车站。
你总该有什么朋友或同学在上海吧。
哦。3皮合上手机。没有的。
那我每次邀请你去游览上海,为何总不给面子。
来这个城市就很没心情,说不上是讨厌。很抱歉,当着一个上海人说这样的话。
没关系。以后我也不想留在上海设计房子什么的,他笑了。
到车站后,他又热心地从车后搬出行李箱,那时的3皮赶忙用手重新围上围巾,她接过行李箱拉出拖杆,和这位一直不知道姓名的男生告别,转身进到候车室里。电话响了,她听不见。
夜里发短信我会调到无声状态,怕隔壁的老妈听到,其实不然。日光灯惨白的惨白的,会开到很晚。她告诉我,室友一直抱怨着夜间的短信声搞得睡不着觉,她有点诚惶诚恐地躲在被窝里。然后她才问我,你有过喜欢的人吗。我老实坦白说没有。她哈哈笑了,说,本还想听听你的情感故事,现在看来是没福分。我紧咬着她的话,那么你肯定有,就轮你说吧。可是她打叫冤枉啊冤枉啊。相互间钻着牛角尖,不顾哦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很长,读起来很像绕口令:以前我很喜欢的那个他现在邀请在上海蛰伏的我住到他公寓里去虽说现在还喜欢着他可自己心里仍是非常非常地犹豫。没有标点,我梳理着本意。然后发了条建设性的回复,之后她没再回应,大概是睡着,夜泛白,我下床去喝水,头开始晕起来,恍若梦游。想立即返回温床再好好做一个梦。可这梦一定要远离爱。远离。
樊宽退掉了那套公寓,带着少少的行李乘飞机去了昆明。书和碟之类的物件让邮局打包托运了过去。他说要去吸纳一些少数民族的风情美景,然后再北上布达拉宫拍摄。
3皮安安静静地给他收拾着行李。那些淡香的衣物会紧贴着他的肌肤,将其包裹好,安稳妥适。
他点上一支烟。听到打火机的声响后,她有点惊异地回头看这个曾说过一辈子只喝酒不抽烟的男生,哦不,现在该是成熟稳重的男人了。
曾经的乖戾已经蜕化成隐含张扬的沉稳,这样的他吸烟也同样适合,只是烟慢升后的迷雾催老了那张年轻的脸。
烟尽。他把烟蒂挤在烟灰缸里。衣物已被她整叠好,正当要关箱上锁时,他过来帮忙了。然后从后面抱住她的腰。对她说,要提前告诉我你毕业的日子,那天我来看你。说完,俯下身靠近她。
她挣脱他双手的怀抱,淡淡说,你转过身去吧。
那时候,樊宽略显痴呆,虽觉得莫名,可仍乖乖转了过去。
接着,她再靠过去,把头贴在他背前,不过三秒,顶着脚抬头吻了他的颈部。那里干净又具性感,对她来说。印记留下,又轻易磨逝。
他笑了。先是忍不住轻笑一声,后来放声大笑起来,捂着肚子,弯腰。
她抬脚过去就给他左脚死踩一记。快闭嘴,死疯子。
后来他就沉默了,很快恢复那冷淡的石面孔。这尊石像又点上一支烟,她立马过去给拿掉,就回到她自己的房间。
那天去机场的是樊宽一个人。三天后,3皮去火车站是那实习生送的行。电话响了两次。一个是3皮的老妈,另一个你也知道是谁。
喂,你好……
最初她披着大衣冲出来,看球赛的他并没特意关注她。等她喝完一杯纯净水,又继续倒另一杯的时候,他叫住了她。她轻拍着胸口,舒口气,开始描述她的梦境。他耳边球场上的喧腾已然渐渐远去,侧耳听起了她那毫无故事性的叙说,可到了关键场景她却无法描述详细,只是不断说着大约。他问梦里面还有谁。她说一个人都没有。那你呢。她想了想,好像连我的身体也不在,只有意识介入了梦。她喝完了水。不一会儿,他给她在窗前留影。她问几点钟。六点十八。安慰的黄昏缓缓褪尽。
在公车上颠簸的她拆开我写来的信件,我说给你写信的铅笔可是淡香型的哦,她就凑过去闻,使劲地闻,结果也还是没有任何气味。等看完信,她告诉我的确闻到了香味了。真的么,我很高兴。她说,不过那似乎是我旁边那女生的香水味。
深夜起,我翻来倒去一本又一本的漫画,耳机里的仙音派也无法奏效,我是如此闹腾。她同一个时刻发短信来说,我在重新看你给推荐的小说,现在渐渐爱上书中某些细节,淡淡的爱恋似梦似幻,以前看觉得平淡乏味或许是在那城市的心情缘故罢。
我跳下床,两不跨到书柜前,抽出一本淡蓝色书脊的,那是吉本芭娜娜的《甘露》。之后又跳返到床上,翻开书,第一章是“忧郁”。
她对我说,那个人我一直凝视着他的背影,我这样走过了大学,现在就连我大五的实习也偶然碰上他的背影。
我一时找不到话回,仅是问了句,你还是很想和他在一起的吧。
不过,他的背影漂移得太过快了,以我这样的步伐是跟不上的。
为什么他从不主动来追问你,虽在你怎么多描述里他给我的印象一直很好,可是个性太冷了。
我的性格也很冷啊。她回了个尴尬的表情。
真配。我无语了。
去死啊,你说我这个人是不是很慢啊。
很慢?
性格啊。虽然没人说过我迟钝,可自己早看清了局限。
这这……在牛看来,你是很热情的,我觉得很好。
也不知道她是否相信这是我的真心话,但我合上《甘露》,便感觉到这淡淡的情感很像她传递过来的缓拍曲调。
我顿然想动笔写一个故事。是破碎的童话。对,完美全是破碎的。这爱的甘露,一点一滴的坠入思念者的心。愈合每一条破碎的伤痕。
杯里只剩下咖啡渣了。CD机里的Mark Knopfler唱起了一个哀伤的故事。故事的男人在等待,他如是反复哼唱着他的等待。谁也没给他一个结局。她走过去,抢过他手中的歌词页,反复看着最后几行,然后再把它还给他。然后将机子按了暂停,一字一句地对他说,你给我唱这首歌吧,我很喜欢你的声音。他的眼神与她的相对,而我们无法看到,眼神或表情。只剩下他高挺的背影,和那低沉缓缓淌过的磁性男声。
你喜欢鱼吗?
喜欢啊。
那爱吃么。
不吃,从不吃。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一直不习惯,新鲜的是一点都不碰,烘干的倒会尝尝鱼尾。
牛你呀,可真奇怪!在上海我老惦记着家乡的粉呢,那里的口味太淡。
那么我这里的口味呢?
呵呵那是大爱啊。一直想去湖南吃正宗的麻辣粉。还有,你们学校有没什么设计新颖的建筑呢。
有啊有啊,我看来有好几幢都怪怪的。
那才好。你帮俺拍些建筑的照片寄过来。
不干。你要就你自己来拍。
小气牛。这点忙都不帮。
你过来这边,我请你吃这里的辣辣的鱼肉米粉哦,嘿嘿。
就请这么点,你你也太小气了吧。不行!
晚上八点睡到十一点半,然后开始我的夜生活。揉揉眼,看清周围,合衣而睡的我看见窗前的怪影晃来晃去,房间外的时钟不一下就响起午夜的钟点。刚才我居然梦到一个演唱会现场,那里有她说的他在拍摄着精彩瞬间,摇滚氛围下的摇摆歌声,汗流浃背的人群与色彩迷离的灯光。他的颈处挂的链饰下溢出辛劳的汗水。每隔一阵,他就反手抹掉汗。
那个时候,她像往常一样发来短信。
想知道双鱼座的意义吗。
嗯。我很好奇你的看法。
一个双鱼座的人,自己便是双中之其一,而另一条鱼永远不会和你在一起,它永远缺失。你只得去寻找,苦苦寻找它,而宿命上是永不可能找到真实属于你的那一条鱼。这种满世界寻找的苦行生活便是双鱼座的生存意义。
难道不觉得你这样认为太悲观了么。
可是不能走的鱼都是这样的悲惨呀,我想你不吃鱼肯定有一定原因。
鱼是沉默。我们无法知道它会如何想自己的命运,所以你就别乱想。
大概是从安徒生开始,赋予美人鱼行走的能力,却又惨痛地附加上缄默的折磨,那时起鱼自始至终只能与泡沫而亡。
他们都是美丽的,没有人不喜欢鱼呀。
唉。你知道我拍摄下来的烟花都是颓败的消亡么。当我看见他寄来的布达拉宫的白墙,猛然间觉得世界一派清净。浑然一色。
这样哦。还是会觉得你想得过多,却又埋进心里太多。
呵呵那是活法。
对了。我在听陈绮贞的《Groupies吉他手》专辑。
握手握手。我正在听那专辑里的《太聪明》呢,很喜欢的创作风格。
哎呀呀,姐姐,我们太心有灵犀啦。亲一个,来。
凌晨两点零四分。各自听着宁静的歌。
他问她,那么你的梦是怎么结尾了的。她静静地说,很渴很渴,带着这样的感觉我就醒来。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上次她是在昏暗下午做的梦。他还想追问那些过程中的状态。她求饶着说实在不记得了,总之觉得身心都很疲累,仿佛做了很费力的劳动一般。接着,他有点不认真地说了句,要不要我去替你翻下弗洛依德的书,来作个指导呢。她无力地笑,随便你。然后自个去倒杯水,几口喝下去。他说他要走了,离开这个大都市,与繁华做个了结。她什么都没有说,接着另外倒了杯茶端过去给他。那个时候,早晨的稀疏阳光从米蓝色的格子窗帘间射了进来。她走过去把窗帘拉开。等他喝下第四口茶后。她开始闻起菊花香。
最开始我还能自在呼吸,可后来发觉身体似乎没一点调理作用,刹那间我发现自己的呼吸系统出了问题,可并没感觉到剧烈的难受状况。我终究只是一条鱼。可现在明白了自己未能活在惬意的水域里,当我发觉自己在行走的时候,一种强烈的欲望迫使我要继续下去。没任何别的同类和我打招呼,当然,他们根本不在这里。我没有任何阻碍地前行。
这是在陆地上。我疯狂地行走。天色越来越明朗。我小时候梦想见到的太阳就要出来了,而不仅仅透过水流的隔阂。
行走的隐隐快感,让我明白自己需要寻找一件东西。那大概是我这趟旅程的最终目的。然后,实现了梦想了的我还会再回到水里面。自由自在地游着,游着,是吧。
可等我明白,我要找的是我的眼泪的时候,早已没知觉的身体陡然间觉得全身干渴。
那些眼泪,在流水里看不见。然而现在,在陆地上的我又无法召唤它们。我无法张开嘴。但是我知道现在我拥有两条细长的腿,我可以奔跑,可以跳跃。只要可以找回属于我的眼泪,我要跑遍每一处的陆地。
那是一个紫红色的鸟笼。我过去用嘴衔开小门,里面那有一条幼小的幽蓝色的鱼。它游过来,亲吻了我一下,我浑身一颤,然后它成为泪珠滚了下来。这是寻找的第一颗。而我依然干渴。
我粗粗地写好了故事雏形,然后把本子一合。苦想了很久之后,仍是无法把它扩展开来,于是想进入梦乡里畅游一番,兴许醒来会有灵感。
“牛我想你了。”最后还有一个瞪着眼的表情符号。她在凌晨五点三十八分发来的简短信息。那时,我无法回复。
但姐姐,我在梦里,会帮你找属于你的梦的结局。等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