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 · 眠 3

8 冷静·间隔·热情

即使天气不算炎热,周围环境也称不上喧嚣,一个人在电线杆旁等人,还是一件颇为郁闷的事。况且彻要等的这个人,又是一个陌生人。在公车上开往这陌生的地方时,在中途转车,还差点搭错车。这条通向未知地点的路线,能给彻一股新奇的探索感,因为在路上。

但一旦达到目的地,兴致也随之降到谷底。原来,过程是麻痹人心的过山车。

彻一点也不清楚他会从哪个方向来,只是被约定在这狭窄马路的电线杆旁等候。也不至于会有囚禁之感。然而这电线杆与彻,着实构建出彼此冲突的立体心理图景。

现在回想起来,彻也忘记是怎么在网上把手机号传出去的。那晚的迷幻电子乐将彻整个人搞得兴奋至极而又昏沉遁入无状态。电话响了好久,才从仙境中醒悟过来。彻至少不会那么早睡,于是他才可能和彻聊到很晚。

明天过来我这边吧,如果你方便的话。

好的。

那大概上午几点呢。我去接你。

嗯。要九、十点吧。这个我也说不准。

你不可以早点啊。那么晚。我们还能玩多久。

不行。我要睡觉。这样不喜欢的话就拉倒。

那头的他依依哦哦又磨了半天,才最终对彻妥协。男生的声音还行,透过电话听来还算口齿清晰,没有过多的口头禅,说话也干脆,有点强劲的力度,但不失文雅,却过于冷漠。看来也是那种习惯寂寞且自主的人。彻对这个陌生电话的降临,出乎意外地平和接受。瞬间对邀请的同意,也折服于对幻觉的无法触及的渴望。

幻觉的空无水晶球,有形或无形转换成能被触及的时候,那叫做理想。当理想真切地被你摸抚在掌心上,瞬刻碎败破裂,那时它大声撕喊告诉你它叫现实。彻早已不再依幻觉顺势想下去,因为不想受伤害,与邂逅失望。到后来,那个人的悄然走近,彻也没有毫无前兆的紧张,但说实话,自始至终,彻都没有留下对这个人的初始印象。

他有很奇怪的笑容,嘴角一扬,很轻蔑的不亲和的神情,彻第一反应这将会是个很自恋的人。他有很奇怪的步伐,松散零乱,节奏如灵感一般毫无控制。但彻可以跟上他。

彻跟着他走了大半的陌生校园。还未到达他的住处。从背后看着男生,不显得比彻高。却有宽硕的肩与壮实的背。彻知道他比自己大几岁,但以这个模样衡量,彻想称他为男人。至少自己尚未摆脱困惑欲望的青涩期。

和他一前一后地行进了几乎半个钟头。其间没有一句对话。沉默的步调呼应。忽长忽短的距离行板。很像是无关爱、无关仇恨的默片。似乎欲望,被借以各种形式让先锋艺术家来表达。对谈与亲近,连贯与合理,都不会出现在半点暧昧的镜头里。

抬头浅望。回头张看。互不交错的视线。毫无交流可言。但他又想这样来带领彻的心。

在沉寂的行走中,彻隐约想起了这个男子在电话里说过自己姓张。这个姓太过平常,可以随便就遗弃的。

张领着彻走进一栋灰褐色的楼。刚上第一层的楼梯时,彻便感受到了建筑本身带来的物质阴暗。而到了二三四层,早已被这破烂楼房的错乱迷宫式结构给搞晕糊了。彻抱怨了几句,前头的张微笑了两下,说习惯了就好。彻没再多说,也不想和他说,仿佛他正是让人眩晕的迷宫。

五楼。房号没注意看。门,是和囚房一样的设计。从头至尾,彻便一直骂着这设计师的无能。阴沉沉的走廊就如同医院的病房楼那般渗出潮湿衰弱的生命气息。彻不想左右多看。就闷着头跟着张走进去,死心塌地。而那之前的每时每刻,都清醒地意识到他的宿舍应该没人在的。

是的。这间放的两架双层床空空地竖立起单一而具冷调的立体空间。书桌在床的对面,不是想象中的乱七八糟。彻转过头来问了张的书桌所在,按他指的,径自走过去坐下。随手翻弄起张的书刊和其他小物什。张那时走道彻的左边,扬手将通向阳台的门给掩紧,并从边上把窗帘全部拉了过来。暗绿的阴影铺在张的明皙的脸庞上,肌肤的光泽也被削弱掉一丝表层,但同时更具隐淡之美。

张要彻坐到床上来,他的床是靠阳台那面的下铺。这样的用意格外明显。彻也干脆地走了过去。

我们聊点什么吧。张似乎想缓和一下紧张的氛围,或者说,想努力营造出一个完好而纯良的前奏。但是否可以导向高潮决不是他所能控制的。彻斜着身子仰靠在墙上,双手作无聊状不停扣着手指在环绕,张单手触了发稍,侧过头来,向左边的彻说话。开始说的是身高年龄这类无关紧要的基础话题,而后来他提到了彻的过去。这个久远而有点隐讳的话茬几乎让彻不安。彻闭而不谈,想跳过去。于是很直接地将头靠在了张的肩膀上。

这种陌生身体带来的突兀感,让彻莫名地感到温暖。但触碰之后,又意外地疼痛,从皮肤表层渗进内心深底。

后来,张不再说话。低下头来吻彻。那种姿势十分别扭与牵强,但彻还是随他算了。那段光影里,彻并不觉得愉悦,至少没有精神上的甘愿感。原本,他就不是喜欢吻这个动作的,尤其是连绵的长吻,那简直要窒息而亡失在欲望的幻觉里。

等两人真正意义上的上床后,即便是肌肤相亲的那种润畅也无法让彻觉得有激情。他用双手挽着张的颈脖处,背部紧贴着坚硬有些凉意的床板,全身心地麻木起来。整个人就麻木下去。在他身上这个男子是饥饿的东西。眼神充满陌生与欲念,甚至让彻看出了敌意。彻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着一个人,一个表象沉稳的男人,如此迅疾地改变着心性。他的喘息声让彻感到一阵阵痉挛,他仿佛从来没有过性欲的爆发一样。彻这一身体顿时激发出他满溢的渴求,由此彻也对自己精瘦的身体愈发感得不可思议。

男人。是的,彻从此刻如此称这在他身上忘情的人。他不会做吻遍彻全身那样绝对肉麻与矫饰的行径,也不会施展显示其所谓强劲的大男子主义。男人轻轻地吻着彻的前胸,双手却在大腿内侧向上顺延着。彻平静地把头扭向墙角,对着白花花的墙壁发呆。那些富有挑逗性的动作非但没刺激到他,反倒让他很想笑。

就算是两人紧密地相拥,再紧密无间,也毫无亲密之感,再毫无间隙地互换炙热体温,彻也觉得自身经历的仅是一场不痛不痒的做爱。但男人似乎没有体味到彻的不快,一个劲地继续着独自玩耍。而后,彻敷衍性地为他口交。男人低着头闭着眼,抚摩着彻的背与肩。

气味。温度。汗液。体香。摩擦声。干涸感。迷离大脑。错乱意识。狂想肉身。欲望的床板。无尽的呻吟。有了头却没了尾的接受。有了快感就没了真实的拒绝。遗忘状态与非现实梦境的身体穿梭。彻忘记了自己应该属于哪一个范畴的生命流变段。他被男人压在下面,紧挨着男人的肩头,手指紧紧深按进去,透过汗身,望着上面的床板发呆,那铁制的床板时时侵来冰冷的攻击流。

彻突然间想睡觉了。只想投入困倦潮涌的逃离中。再也不回来。没有地方能回来。

而这时在独自享受的男人,就让其在半醒半睡状态里癫狂发泄罢。彻想静静一个人地睡去,体肤间洋溢的热度就宛若初夏晌午的阳光一样明媚柔和,丝毫也不惹人恼怒,而彻就躺在浅嫩的草地上,安安静静地等待睡眠的覆盖,天突然间会低下来,远处的流水会忽然间空灵飘渺起来,似乎有个人悄悄地走近彻的身旁,悄悄地躺下,先保持着距离,然后拥怀着彻,两人无比细腻地开始阅读阳光与蓝天,深深的沉坠到睡梦里。恍惚之间,梦中的彻也在等待着睡眠的相亲来临。

彻静静地有点死心塌地地躺着。男人还在热情中摇摆。风吹遍了彻的身体每一细部,无比贴近地抚摩着肌肤。溪流开始从彻的脚端流淌而上,卷席了全身,畅快的澄澈明净化为甘露在溪水中从皮肤表面渗透下去,彻明白自己即将被莫名盛大的洪流淹没,仿佛是死亡的盛妆驾临,他感到深切的欢愉与无以名状的兴奋。然而,水流却骤然间消亡无影。

从头发生长根处开始蔓生出缠绵不绝的藤蔓植物,条条绿藤是只只暧昧性感的小手,将他温情地环抱,蝴蝶蜜蜂各类喜好热闹的昆虫飞来,飞向彻的脸部,飞进彻那惊诧略带迷惑的双眼,舞蹈不慢一个节拍地在其内旋转。花,在藤蔓不断将彻肉身包裹的同时,也在一朵一朵地安然浓烈地开放,香味甚是刺激而飘溢出成熟率真的性欲。

绿叶几乎要把他的身体全部覆没了。就只剩眼睛、鼻子和嘴。连耳朵都被隔离在另外一个绿色荡漾的世界里。叶片不断生长繁衍,叶面欲发厚实硕大,而藤条如同变态的但有意识的绳索一样紧紧地卷裹着彻,越来越紧。

彻感到血液越流越快,呼吸欲发困难。而藤蔓上的花朵瞬间结出来的果,迅速而有力地落在他的身体上,一阵一阵地引发痛意。

彻知道自己热得不行。想推开身上这同样炙热的身躯。男人不肯。他想直接而率性地插入彻的身体。但头几次尝试后都失败了。其实最主要的是彻不想主动。男人说你帮帮忙啊。彻有点强笑,我不想动了。那刻男人也无法更尽心地强制实行,只能是这样短暂而不明目的地紧贴着私处。他的身体一上一下地自我摩擦着,全当彻是个反摩擦体。片刻,便伸手抓住彻的右手。让其握住他的坚挺的阴茎,想欲其协助他达成那所谓巅峰一刻。彻毫不生硬地机械套弄起来,热度从那个点蔓延到两个人的身体各部。呼吸,如同哭泣心碎状弥散。

顿时,彻又想睡了。主要是因为厌恶与倦怠。彻清楚,之所以不让男人插入,是因为自己不值得这样对他。到目前为止,他都没有让任何一个男子真正插入过身体里。这种隐匿的童真欲望才使彻明白了自我的价值与真情的毁灭。

哪怕是那个到最后才令彻爱上的迹,也从没完全得到过彻的身体。

就在男人紧触着彻的腹部射出的那一刹那,彻发觉躺在草地上的太阳开始升上了头顶,非常迅疾,眼睛开始有刺眼的阵痛之感,包裹着自己的藤蔓开始退兵,那坠落下来的小果实流溢出一股股淡白色的汁液,芳香甘醇,但却很可惜的是即刻腐坏,恶心之感油然而生。事物总是一下就变质,与本质无关。

彻一直闭着眼了。从男人绽放完欲望那刻起。他无法抵挡这重量之上的重量之体。男人似乎带点余烬还想来吻彻的嘴,而彻转向床外沿,依旧闭着眼。

他紧挨着彻的右脸颊。呼吸声,清晰入耳,让皮肤隐隐作痒。

两个人与一张床,两个独自疲累的人与一张承载疲累的床,沉默肆意衍生蔓延。

你真的舒服吗,还好不。我们呆会干嘛呢。

睡觉。

彻走出洗手间,望见已经坐起来的张。披着满是褶皱的衬衫,穿上了早前那暗蓝的韩裤。开始点烟。刘海与升腾的烟雾一齐被风吹散,整个人的脸形轮廓都遮掩在缭绕的烟雾当中,神秘而又自持。窗帘还是掩合着的,仍处阴暗中的半露身躯略微显呈着别样的阴柔性感。彻知道这又是表象的诱惑,在这迷津中自己才引发开掘出深层的迟来的性冲动。

彻意外地走过去,平静地拉起张。很平和地抱了一下“温暖”,因为彻始终迷恋于拥抱的温存。

当张想进一步时,彻止于了表面。从一个人的怀里挣脱出来,是对冷静的咒骂,那刻你才明白感受是无法表达的,理性是无能的纸,一捅就破。但怎么也不会沉溺在瞬间的温度里,那样你会后悔当初的卑微。但人就是如此卑微。

出去吃饭。走出迷宫宿舍。走出陌生校园。走出这男人的领域。

他问彻还想去哪里混一下时光。彻想也不想便说,书市。于是两人便很快跳上破旧的呻吟不绝的公车。近乎是去向世界尽头。

但没多久,彻便挖掘出了张最真实的性格。也彻底绝望。并没有足够的耐心陪同彻来逛书市,反倒一个劲地催促去他想去的音像店。逛不到几家,彻没有回答张那不知第几句你还要看多久的问话,径直走出熙攘的书市。张也追到了外面,说,你这是干什么。彻淡淡地说,我要回去了。张问道,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没有。张又问,那你是生气了吧。没有。

但却你要突然回去。

时候不早了。也没有想看的书了。

真的没有生气?

没有啦。彻那时十分不耐烦,冷冷地吐着言语。

我给你坐车的钱吧。张伸手到裤袋里。

不要。我有。

彻索性蹲在街旁,张站着,反倒不自在起来,异常尴尬的两人距离。彻对他说,你去吧,我自己等车就行。他走了,说了声,好吧。彻知道自己和他是没有条件与资格说再见的。但又十分痛恨这个到最后让自己看轻的厌恶极致的男子。哪怕从头至尾的厌恶点状颗颗粒粒积淀成深潭。

蹲了好一会。公车是不来。彻清楚他应该又混进了人群。于是干脆折回进一家书城,挑了一本江国香织与辻仁成合写的《冷静与热情之间》。男女作家分别从各自的性别角色出发,写进了情感的温度深处。淡漠,但又渴望温存。出来后,在车上随意浏览,觉得恰似自己的心境。

但当时倚窗的他,瞬间觉得有点对不起一个人。又开始重拾起自己挥落已久的颓败羽翅。本就知道不应该对这样的偶识抱任何期待的,但皆为幻象罢了。

太阳落得决绝而坚毅,从来没见过如此充满人性力量的落法。恍惚间,彻发觉夏天在深沉压来,已将自己的大一生活吞噬掉许多,即将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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彻 · 眠 2

3 无知凝望

食品车从过道推了过去,摩擦声单调地增加车厢内的沉闷。昏昏睡眠成了一个人的本质回归。那些坚强的和软弱的人们,也只有在短暂的时光里与死亡亲近一番,无限安稳而又重回清醒。拥有能力去自省,在正确的轨道上转道至无轨的列车,恰和人心一般安全且自持地驶向一个又一个驿站。

彻暂不知自己能清醒多久,也不知目前这毫无方向感的好奇欲最后会把自己导向何处。但这阵对凝望的沉迷,莫名的良好情怀,让其不肯放弃这孩子气的行为。

凝望,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无望认知。终其一生,也无法深切了解对方。那爱的决绝,牵扯在似是而非的观望中,无尽如深渊。

男孩微抿的嘴,轻动了几下,嘴唇上边的绒毛干净又纯粹,嘴角上似乎挂着对食物无尽回想的贪恋。脸庞精瘦温和,使得颧骨不过突显,且起落有致。他无法与雕塑媲美,也不是完美的人像模特。但这残忍的破坏之美才让偶遇而来的寂寞者心动不已。眼角眉梢的拼贴,额与鼻的曲线,让彻的意识与欲念在男孩脸上的地图翔游自在,流经每个小且奇特的地点,没有言语的叹出,这不忘怀归路的旅行竟在于一场眼神与面庞的遐思神游。

彻终于明白自我的贪欲。亦在这能体现世界之小的车厢空间里放纵了所求所欲。他想爱恋的来临究竟是先达眼睛还是先至内心,至少这瞬间的而快意的潮涌已侵占了整个身心。

身边那女生摇了下头,忽然醒了。随手拿了本杂志,开始迷糊的阅读。

彻望着女生的手指,秀气如婴孩。后来视焦点回到窗外,面对着飞逝,猛然笑了。想到万一那男孩知道自己的脉脉凝视,他到底会以何种表情来回应呢,那时候也还不知是谁先尴尬地脸红呢。

毕竟,彻是一个行走在淡漠浮片上的孩子。而被注视的男孩,性情想必会比彻来得更单纯直接些吧。率真不成个性,也会成为时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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彻 · 眠 1

题记

不会忘记你的睡脸,那番短暂的麻痹侵袭了我所有的回忆。原来你在那里,我想过去,要你在我身边。那时,我才可以安静地沉眠。请在我身边,把遗忘留给幻觉,我想没有烦恼地睡眠,就像没有欲望地去爱。

0 醒

列车早已开动,速度匀调下来也无法让人平静。静止的风景,深稳的脸庞,以及那充溢欲念的心皆在方向的行进中,聚拢,又消散。

男孩始终在东张西望,嘴也不示弱地叫嚣着,一会儿叫嚷奶奶一会儿呼唤妈妈。他的头发细柔地恰好打在眉梢,一转头便像花坠子一样地散动。你从小桌上扬起头,眯着眼望向前方的男孩,似乎也不埋怨这小孩打扰到你的睡眠。转而兴致起来,看这男孩的随意闹腾。

你稍稍整了下头发,揉了揉眼。顿时清醒。

男孩说,我看见河了。有船有船。

你笑着从包里翻找出一本书来,靠座而看。进入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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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爱:《可以吃的女人》

“你一直在想方设法把我给吃掉,不是吗?”她说。“你一直在想方设法同化我。不过我给你做了个替身,这东西你是会更喜欢的。你追求的其实就是这个东西,对吗?我给你拿把叉子来,”她又干巴巴地加上一句。

——第二部 · 30节

要是你爱的人给你来上这么一段,你能有多大勇气把那个“她”吃下去?这个可以吃的女人,她早已独具匠心地把爱情物化为一块人形松蛋糕。将这块爱情吃下去,将迷茫之心吞吃,埋葬。

所谓的理解与知心,在食欲面前无力。

你想控制她,想她归属你。但你真能吃下么?吃下整个她的精神、灵魂,于是才成立你绝对的爱。倾入,与付出,都以此来断定。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完成这部处女作,沉寂了四年,终获出版后掀起了女权问题的波澜。她本人以为,与其说是女权主义,还不如说它是原女权主义的作品。以此而言,玛丽安便是阿特伍德对当时加拿大社会中孕育的女性本原归属的产儿。

玛丽安沉着安稳,是个有点疯狂的平常与非平常女人,和男友相处和谐。仅是表象。骨子里的迷茫不知所归时刻渗透着句句轻松诙谐的言语,字字浸染。传统优质男彼得外貌与内涵无以挑剔,却无法摆脱“结婚惧恐症”的心病。一群单身朋友的亲密相聚,骤然间一个个离他而去,奔上结婚的正道。

彼得每遭受一次离弃便郁闷一次,压抑到难以解脱。从内而出的困境迷陷了他。每次必找玛丽安做爱,怪异得纯属自我安慰。第一次,是在他卧室的羊皮上,第二次他开车开四个小时,在田野里一块粗毛毯上,第三次便在其卧室冷硬的浴缸里。

彼得行为中的大男子主义是千百年来的正统精神,延及社会中性的地位对应。所谓强权或占有,不过是主观意识之外的一种冲动,将生理欲望的满溢上升到对精神抚慰的冲动。彼得想要的,仅是玛丽安对他自我压力与渴求的中间调解,偏激的做爱癖成为其形而上的爆破点。

然而玛丽安在恋爱行进中的疯狂更为天真。当彼得与她的朋友伦聊到兴起,全然冷落她的时候。玛丽安先是独自躲起来流泪一番,后来在几个人回家的途中猛然一个人发疯似的大跑大逃,尔后被彼得他们截住,又返回伦的公寓喝酒,但当玛丽安意识到他们三人沉浸在各自的事情里,她出奇地躲在床底,这样却意外窄小地找到了自我。

玛丽安以为,“我开始把他们看成是在‘上面’,我自己是在地下,我给自己掘了个小窝,我觉得很安逸。”这绝不是孤单者的自嘲。

玛丽安莫名地退缩回孩子,躲匿在床底的世界,开始给自身与外部划上清晰界限。这一乖戾调皮的个性正是她想要的,就像她对同居女友恩斯特所提出的疑问,“你看我这个人正常不正常?”恩斯特的回答恰似一切人的心境:“正常并不意味着跟大多数人一样,没有哪个人是正常的。”以此,玛丽安的爱情反抗便成一种正常。

“他用一个手指揉着眼睛,像是刚从床上爬起来。他没穿衬衫,瘦骨伶仃的,肋骨突了出来,就像中世纪木刻中那些皮包骨的人像。他胸前的皮肤几乎没有颜色,并不是白的。而有点接近旧床单那种暗黄色。他光着脚,身上只穿一条卡其短裤。一头直直的黑头发乱糟糟的,从额头上披下来遮到了眼睛上,他的目光显得固执而悲凉,像是故意摆出这副神情似的。”

——第一部 · 6节

工作中邂逅的邓肯,逐步成为平衡玛丽安杂乱意识的存在。这个有点神经质的男孩,玛丽安最初有意识地排斥。好似腾云驾雾般的思辨大脑模式让早已从大学教育脱离出来的玛丽安措手不及,然而邓肯本人确定的是,就因他这点与众不同才吸引女性的目光。玛丽安对于邓肯,不是无条件地被征服,而是若有若无地在怪异心境中产生共鸣。

从初次工作访问邓肯,到洗衣房的偶然邂逅,还加上一次电影院里梦境般的相望,邓肯作为爱恋的旁枝早已美妙地伸展开来。他全然称不上是浪漫的代表,但不可掩饰的孩子气天真,恰到好处地勾起玛丽安的怜爱:

“在他身上有些地方与他孩子气的外表截然相反,它使人想起一个未老先衰的人,那种老态龙钟的心境是无法给予安慰的。”

他倒有意思地发言,每个女人骨子里都是南丁格尔。喜欢安抚与关爱别人。

邓肯的心境独立而强大,至于后来玛丽安与彼得订婚晚会上的热闹与喧哗,都与他无关。他像个抗拒长大的孩子一般逃离了明亮的室内,投身黑夜的孤寂拥怀。在热闹中走动的玛丽安和他有着同样的愁绪,这明明为她举办的酒会硬是找不到和谐的安身处,到处拍照的彼得像站在另一个世界,玛丽安带着对邓肯牵扯不断的情怀偷溜出彼得的家,温暖,家。

找到邓肯,是妖娆暗夜向爱情与婚姻发出的最初挑战。之前两人想发展关系,却苦于没有地方,如今的夜奔自然成为投靠旅馆的前奏。完事后的邓肯抽着烟,平静,沉稳。夜燃起解脱,散出纠缠。

邓肯郑重地认为性是成为男人的重要经历。话语蕴含的忧虑与欲念起伏不定,时时袭来。这抑或是邓肯完整的人格魅力,正好与玛丽安互补。作为一个男人努力探寻着自己在社会中的归属位置,冥冥中借助于群体力量,同时也夹杂了个体的私欲。急切找到自己,迅速迷失未来,这或许是一种半小孩化的成人反抗行为。

可要记得的是,玛丽安第一眼看到他时,认为是十五岁上下的男孩,还想其叫他父亲来回答有关啤酒的调查。细看后,才醒悟这差别。

邓肯不失平静地说,我二十六岁了。

“……也许彼得是想毁了你,也许是我要毁了你,或者我们俩都想把对方毁掉,那又怎么样呢?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已经回到了所谓的现实生活当中,你是个毁灭者。”

——第三部 · 31节

自从与彼得订婚后,她的食欲急剧下降。平常吃的食物一样接一样被自己的胃排斥,那具身体仿佛一个渐趋缩小的圆,一直缩至圆点,将一切事物排斥在圆心之外。有次去邓肯合租的公寓吃饭,为顾及做菜人的面子,玛丽安每趁谈话高潮,立马将肉抛给邓肯。这个抛接游戏甚是有趣。

无法将厌食困境向彼得倾诉,以为会自然而然地痊愈。可是却越来越焦虑,越来越迷茫。就在与邓肯夜逃之后,玛丽安将花一下午做出来的人形松蛋糕摆在了彼得面前,同时也将反吞噬反控制的较劲摆在彼得与她的爱情餐桌上。

彼得显然没把它当成玩笑,严肃地观望,可还是心怀惧怕地逃出了属于玛丽安的饭局。

是邓肯拉下戏剧化的最后一幕。他毫无惧怕地吃完了她的蛋糕,玛丽安感到由心而发的喜悦,松蛋糕总算圆满完成本质任务。然而,当时好友恩斯特目睹玛丽安的作品后,大惊,大声说着“你这是拒不承认你的女性身份啊!”事实上,蛋糕只不过是蛋糕,满足吃食的欲望罢了。玛丽安并未盲目地烘烤象征和喻意。

她暂且成了毁灭者。某种程度上,彼得的爱情何尝不是玛丽安食欲的毁灭者?或许后者比前者的毁灭更为猛烈些吧。

邓肯全神贯注地吃,玛丽安聚精会神地看。他吃完了,说着谢谢真好吃之类的话。谁也不知道这两个毁灭者的未来,会不会温情地共枕而眠,会不会平淡地朋友相亲?

化为食物的爱。有异常浓郁的香味,又能见其形。

爱从来不是吃与被吃的磨合过程。

陪你在一起,就是陪伴一个饥饿的灵魂。说爱你,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征服占有对方的全部。需要相守,需要彼此眷顾。如果有一天,眼前那人已被自己同化,那也没有继续走下去的必要了。

他冷敛,丝毫不会伤害对方。一步一步走近她。她无处退却。因为爱他。所以茫然。正是茫然为自由引发导火线。你想距离,他想松手,她想高飞,我想浅眠。人都在想象,不是爱恋中人才是幻想的动物,而是人本就是很能想的动物。

于是,从享有爱,到经营爱,再到习惯爱,倦怠爱,最后放弃却依然怀念。每时每刻,无法忘记自我与身份。他还是他,她还是她,从不是你爱的那个,永不分离与永远在一起同样荒谬。

抗拒强求的爱。从食欲的生理本能出发,着实是一项挑战。到头来,精神向的爱,仍需要物质向的吃,才得以维系。

松解束缚的爱。已然由精神向下,渗透被禁锢着的食欲。在放手与拒绝间,所谓的爱,成为了所谓的自由。

并不是阿特伍德初次尝试小说体裁,然而此书的叙述转换玩得着实娴熟。第一部与第三部以主人公的第一人称讲述,而占据全书大量篇幅的关于玛丽安食欲与爱情渐变过程的第二部以第三人称叙述,阿特伍德饶有趣味地进行了一场全知全能的作者介入叙述。

叙述手法还算新颖,然而轻松幽默的语言更讨巧。当时阿特伍德的诗歌已获些许奖项,小说一开始则以严肃命题探讨女性与社会,处女长篇《可以吃的女人》的语言尚未有浑然天成之境,但其先锋与锐利俨然开启女性写作另一面明窗。

整体而言,小说前半部的节奏控制欠缺火候,进入情节突变的后半部才显得游刃有余,并留下开放性的收尾余韵。随之,高潮于吞噬泉眼喷薄而不停息。

同时,阿特伍德便以此开始她“可以吃的小说”的趣味旅程。

说画#003 | 记忆的延续

The Persistence of MemoryThe Persistence of Memory, 1931
by Salvador Dalí

Side A 遗忘者·失忆钟

当薰衣草紫、睡莲池蓝、猫眼石绿和松面包黄的色屏逐一刷下天空时,棕色皮层般的岩石开始在水边矗立起城堡殿堂那无与伦比的精致细部。水色的清雅时而闪回波光潋漾的迷离。

你来到这里。终于明白了面包松软的持续性,恰好为心之空乏提供一种近乎贪恋的抚慰。总是无能为力地任时光硬化这面包物体与这心性的生长热情。

于是你恍若遗忘了自己,全然踏入这魔性的土地。似乎有声音在劝告,切不可回忆美好与颓败。当下便是毁灭的暂停镜头。

此刻你早忘记是从哪来。遗忘瞬即将记忆的发条扭松,那时光的流沙旁若无物地散发着芳香离你而去。你已然陶醉,但悔叹已晚。当知道永远不可能习惯困顿与茫失,便可停止寻找。

时间的发条永不会让你找到切入的旋转方向,它皈依地照耀着每一个面具下的笑脸或哭脸,一一安抚又一一破坏,万能本性的支撑使其潇洒地不轻易留下凝固的印记。寻找,抖然间成为乌有的空城。

你不必害怕迷失,也正像不应惧怕时间的流逝。

看到的那些枝桠脱去繁华的衣饰,不觉凄清地甘愿在风中屹立。你可以走过去抚摩苍凉,也发觉自己的衣裙被调皮的风换成印象黑洞中马赛克拼贴。那时光流光溢彩地在每一条间隙中温情流转,你揉一下眼,再揉一下,仿佛在自己身上看到小时候的滑润,又眨眼间风裙一转,那褶皱影射的苍老无比贴近地提醒着你的遥远。

提一下裙,在抬头的刹那,猛然惊醒漏失的时钟。如此具象但又冷漠地突现你面前,没有滴答紧促的致命乐点,没有飞驰而失的速度螺旋,宛若睡莲的绽临水面那般幽秘而静默。

你无法触摸它。因为你不在现在。你遗忘了过去,而又来到过去。

这时间的迷津布阵,建构着梦幻与现实的种种永恒。哪怕是假设的瞬间,质疑的霎时。

时钟在干枯却毫无死象的树干出现。在无半点根基的平台移动与静睡。也在半人半兽的脊背上飞行。那时你前脚刚迈出,这空间如同错位一样,打了一个喷嚏。

所有时钟渐渐软化,流淌,轻扬,如水。

波浪的异常纹样,给平台的赭褐壁镶了一块金亮突兀的装饰。

那软化的空间,且不会像水流般消失殆尽,但时间被软化后会不会错失了本该存在的事象与记念呢?

半人半兽静谧地沉眠,睫毛优雅地挑逗你每一个泡沫状起伏而亡的欲念。你自然在它的睡相神情中找不到半点答案。于是,你只好对自己摇头。

土地稳沉不动,空中的流气将空间的推进吹向极限。极限之内的平台上无根树伸手而出的枝丫,俨然一拐杖支撑着时钟。你担心它会自动脱离主干,携软化时钟而坠入轮回流转中。人一老就靠拐杖打点着暖色调的余光,拾拣着往昔记忆的脚印。拐杖的一点一探,敲击着时间无迹可寻的脉搏,又测绘了抽象虚无的的流年具象地图。

风把不知几重过去的红棕败叶散飘到视野之外的荒原,你也不觉得冷,没有感受到孤立的单薄。无法凝视远方无边的澄澈,比起那里的鲜明归属感,你现今所处的时间错乱的空间荒野更具存在的魅力感。

当缺失与充盈共同流淌在失忆与回忆的河道上时,可以淘回能指点迷津的坐标也只有那份沉静。

不要苍凉地赞美时光。不能自负地轻视时间。

当你终于发现钟盘上那紧攒而聚的黑蚂蚁时,凝聚起来的焦虑开始侵入你心,那蚂蚁脚触相碰的讯号,比时钟急跑的警鸣还要猛烈地侵噬并消融了属于你又不属于你的时光。

你拖回蓝裙。逆风而逃。原来,你只是也只能是个遗忘者。

半人半兽幻觉般地眯着眼望着娇小的你这仓皇一逃,仍悠闲地驮着软面包的时钟,打算游走下一幕空间里的荒野海滨与枯树平台。暗色与亮光呈调和状凑成视觉的原始梦境。无法透视的黑暗,亦如深渊,罩住一切意外遗失的记忆。皆沉溺,又静谧。

当你逃到另一个紫、蓝、绿和黄的色屏天边时,这个叫达利的男人在天空中抚着若有若无的小胡子,似是而非地对你说来:“时间是在空间中流动的,时间的本质是它的实体柔韧化和时空的不可分割性。”

那时刻,你开始微笑。坦然看你的过去被自己遗忘后在时空漫无边际地延续。延续下去。

他也疯狂地大笑。天一下就黑。你早已明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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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红A:所谓幸福的理解模式

题记:
爱上柳美里的四色口红ABCD

指引:
Side A: 伪评论
Side B: 伪梗概
Side C: 伪同人
Side D: 伪后记

1. 她们

“不远的将来,在日本,能够构建新小说思想或思想性小说这种文学世界的,惟有年轻的女性们……”大江健三郎款款道来他的预言。

在经济如泡沫般快速膨胀又瞬即破灭的现今日本,文坛夹杂着浮躁与轻佻的潮流中,也渐渐轻淌出一条细腻情性的底色澄澈的水流。

2003年狂卖日本的《在世界中心呼唤爱》,复归了古典的温婉情怀。片山恭一他尤以女性般细腻的领悟力揣摩出了人物及关系间感性的交错与迷失。而今年芥川奖的两名新秀,绵矢梨沙和金原瞳分别是十九岁和二十岁的少女作家,却以真切自然的作品打动了不同年龄的读者与评委。评价甚高的绵矢梨沙的《想踢他的背》更是创下了二十八年前村上龙的芥川奖作品《接近无限透明之蓝》的突破百万册的销量佳绩。

两位少女作家不仅给日本文坛注入清新自然的活力,而且又在新世纪开启女性文学的力量之门。就像早在1978年,中泽惠十八岁创作的《感受大海的时候》掀起了女性文学热潮。

不管是中泽惠的自传性抒怀写作,还是川上弘美那朵朵如暗夜状神奇诡异的异想世界;无论是常青树吉本芭娜娜的异色“甘露”层层分离着的哀愁与死亡,还是新书写者江国香织在“冷静与热情之间”游走的后现代爱恋生长;还有山田咏美由大胆描摹女性欲望过渡到静然反思婚姻与情变,以及柳美里自始至终对家庭对亲情朴实无华的剥离与解析,她们都一一为日本文坛增添上不尽完美但真实动人的多彩涂鸦。

2. 写生命的她

韩裔的柳美里尽管自称“既不是韩国人,也不是日本人,只是为了越过自己与他人之间的沟壑才进行创作的”,可客观上她仍被归为日本文学范畴。24岁以短篇小说《鱼之祭》获37届岸田国土戏剧奖,后又以《家庭电影》获得芥川奖,从而奠定柳美里小说家的地位。

“写作便是活着本身,是每天与种种冲突、纠葛战斗及挣扎的痕迹,也有刮伤、也流血,我就是写这个部分,去战斗或是刮伤的都是自己,而去写这样的自己,有时是必须将结好的疤掀起来,正视此一伤口,甚至用手指触摸伤口,常使伤口扩大,是十分辛酸的作业过程。”

从小就饱受家庭分离与破碎之感的柳美里,在生存的抗争中靠着文字来搏斗命运,并且时常承受不了这冥冥的重量。她的写作,是为了她纯粹的生活而写,或许没有道路延伸下去,但能给即时的自己一种抚慰。

很早就离开了学校。更多的灵性来自对生活的感悟。家,和社会,带给柳美里宽泛的人生哲学。悲剧与喜剧的两面旋转,让每一个身处其中的社会人更该懂得如何去控掌生活的压力。

父母是在日的韩国人。而柳美里依稀记得的母语却仅是父母亲吵架的污言秽语。十几岁的时候,她默默走向了通向大海的桥。但面对着广袤,却坚守一份勇气回头走了出来。

家已然破碎。心可以期待另一份圆。而真实的人,是脆弱而又不甘心的个体。于是,柳美里从那刻起更为看重生命流淌的质感,是不放弃的血性。

靠着这种真实写作的她,显得格外清醒。把身内身外的物欲与私念一一打点成宛若静空世界完结后残余的物什,柳美里将其都翻刻成唱给生命源泉尽端的摇篮之歌。

3. 家的瓷砖

男人喜欢找一个幽静的公寓,最好不与邻居打交道的那种。生存的困惑似乎还没有达到顶峰,其实还是想自省罢了。离婚的独身,性无能的困扰,欲望的索求挑逗,这些都似乎可以平静下去,仿佛泉涌的间歇。当一切都枯竭了,生之能量还是会在某处喷涌而出的。

男人迷恋上了瓷砖的工艺。亲自动手将房间铺上伊苏战争的图纹。偶尔邂逅的女孩成了助手,两人都着游泳衣再工作。欲望与静默,顷刻间挑矛而搏,但都归到自然淡漠。

一开始男人就在一本小说上找到自己的影子。萌发与女作家见面的念头。后来机缘巧合地面谈。女作家明白是进入了圈套,但还是很平静,知道后来才产生了死亡的恐惧。男人想要她给性无能的男主人公安上个结局,但似乎也不是为了男人自己的欲求。甚至他割了自己的手指,来胁迫女作家。

她写了。而冥冥中的力量却让男人杀了。早前,他说,恐惧的感觉之后是什么?她摇头,他说是松弛,是平静。

柳美里的中篇小说《瓷砖》以男性视角为焦距来刻画了一男子与性、孤独还有迷惘生存的反复纠缠这一系列的斗争。大气的笔锋,沉入人物深层的心理,仿佛暗流的沉潜蕴藏着力量。到男子杀女作家的时候一下爆发。

尾声处的男人与助手女孩一起躺在铺好的瓷砖上,那女子被埋在瓷砖之下,用一隔板。那时刻的男人顿时脑子真空,只是呆呆地问着,醒来后能干什么。

故事中的男人似乎远离了家。但却在家的范围之外延伸出无家的后现代生存境况,解脱与绝望同时并存。

但在《客满新居》中更是一种家被失离的悲凉。父亲混存于赌博业,早已不存在的家已无法复合,可他梦想靠一处新家来拢合妻子与两女儿的感情,但谁也不愿意住进去。偌大的房间没人注入生气,理想化而又苟合的父亲居然找来了一无处可归的四口之家。这家人在大女儿眼中简直是理直气壮地住了进来,但悲哀之外却又无力阻挡。

那家的小男孩慌报火警。随后,他姐姐立马点上了火,有点疯闹地说这下就是真的了吧。夜色乱舞,而这新居也就在火光中不尽叹息地喧腾。而这客人们,真的让其生机起来。

家的亡败,让人没有丝毫力气来想清原由。似乎就那么轻易地冲了个出口,身处其中的人都觉得顺然。破灭了的东西,都是请不了时光来修复的。心境开始回转,再怎么样,也只能让其平息,而不能复归美好了。

就算是表面完好的家,也时处暗含各种破裂的前兆。在《少年俱乐部》中,柳美里让一群小男孩们在性之迷惘和家的波澜中起伏摇摆,几近青春的短暂而又时刻掩饰不了青涩的苦楚。

但到了《女学生之友》的世界里,两条表象美满的家庭开始了现实悲喜剧的交织。老年的弦一郎在儿子儿媳上根本得不到安妥的关怀,少女的未菜却在同学圈中受边缘排斥又面临着家境败破而不得不去做援交的命运。

年龄的差距一点也没有拉开弦一郎与未菜之间心境的契合。这样的两人无助而又俨无绝望地抚慰相互的孤独与愁绪。在弦一郎谋划地敲诈他那不肖儿子的钱时,是未菜和她那几个同学上演着色诱戏,之后的老人与少女在旅馆度过的一夜,成了去除暧昧与繁复的无性之夜。

老人也在几天后死去。梦见了亡妻。幻觉亦真切暖人。

亲情与友情早已死在资本高度化与拜金主义高涨的社会框架下,疏离的情感与冷硬的物化似乎成了主流,陌生人之间的鄙夷与轻淡也构建了现代社会交际元素。

然而孤独与失离感总让人谋寻契合的咬齿之位。于是老人和少女也可以有逾越爱情亲情的边界。

4. 情的口红

2001年出版的长篇《口红》,说是柳美里第一部爱情小说。

里彩是有一定心力的女孩。想专心走自己的生活路子。俨然不受外界的诱惑,在当今物欲横流的迷离世界堪属珍稀动物。不情愿进入演艺界,但迫于公司的安排才配合工作。

她其实只想拥有小小的工作及生活圈子,满满地填充着日子。尽兴而自然地活下去,按自己的愿望与索求。不追求时尚之流,想素面朝天地活在自己最底层的自然面具下;不希翼更广的社会圈,喜欢平和地来去;怀疑着众多道德传统,但又不生硬偏激,个性化的见解散化在朴素的存在观中。

里彩的世界或许窄小,但窄小反而却异常坦然,谁又能保证比之广阔的世界会更幸福呢?

不受外界力量和刺激的影响,不太完美,自信又经常怀疑自我,想要相信什么却又无法相信。里彩的哲学阐述开始有着异变的色彩,时而让你困惑,而却让你喜欢这方式。

爱上才华横溢的黑川,又在淡淡的爱恋恰是开始之时结束了。没有一切煽情反复的叙说。孝之对黑川的爱,也是淡然却又来自血性,贴近心之欲念却纯然宛若无物。

失去。也那么轻易。三人迷宫的城墙倒塌,在季节的慢调面前,似乎不那么凝重,哭泣也没声响,更没有人群观望。

里彩始终不肯主动涂上的口红,顿时有了色彩表层的隐喻,爱恋中带着枷锁般无法呼吸的钳制性的困惑与无奈,更有着人性剥离不断的疏离,同时又矛盾地渴望温情。在色彩的面具下,那率真的心呼唤的不过是对于爱恋的小小欲望,过于奢求,过于理想化,但却那么贴近本性。

本能的伸手,是人行动的始发点。到最后各自的悲剧分离,一切终结时释放的无能力量,才把人从关系边缘拖到了各自的深渊,尽管不再交错,但都无限制地蔓延在不归之路。

幸福。与梦想。才是爱情本质的东西。但都不可能真实得到。等于是幻影。而只有幻影才让人有生活与追寻的念头,可人真的要怎么绝望地浮在这幻空的虚无表面,才能勉强装饰下幸福的门窗么?

“我不幸福,如何向你描述幸福。”柳美里给我们这样一个超脱但清冷至极的解说。而你,可以继续发表你的高见,哪怕也仅当解脱。

5. 模式为幸福

近年来,接连发表的《命》、《魂》和《生》系列,开始直面纯性的家庭,在家庭制解体的理念下探讨出一种新的家庭模式。不同血缘、不同姓氏和不同年龄的人走到一起,组合成一个家。却尽有完满而温情的维系情感。

她,以自身的经历,融合一起来对家庭这种社会元素提出质问与反思,将社会配置与人性根本放在性情上寻求吻合齿轮。

或许,就如她借《口红》黑川之口说出的里彩的生活方式是“对幸福生活的理解模式”,柳美里本人以自身与文字同时双向但同归地铺就了多种对这理解的模式。

而模式本身是冷的。她隐藏的对现实的冷批判,却莫名又带上了款款温情,哪怕一点,哪怕吝啬。

毕竟,生之力量才是活的根本。写作也仅为表达方式罢了。

说画#002 | 你往何方

Woman Holding a FruitWoman Holding a Fruit, 1893
by Paul Gauguin

侧目。张看。探询。观望。天色与草色一样素雅。

而亲爱的你要去哪里呢?

这里便是岛屿。这里就是你的圆。你站在这里。留守着你的坚持与信念,但从不忘记寻找。而你又如何找寻众说的界限呢?由此,可以停下,可以静看周遭。草地上的花纹至此漫步,到你的裙,与那肉色健康的身。

岛屿是有距离的王国。可以等待。可以绝望。从不需要将一切看透。因为那皆是叶落的熟至。

你很安定,很清醒。于是起步将这里当成那里的圆外围,这岛屿的禁锢之圆不再把你束缚,你可以从界限这端步上圆心的旅途。

当你从这里走出来,走出梦想中的画,进到所谓的现实,那画的色彩仍残余着高光。

但亲爱的你,要带着你的果去何方?

要知道,爱你的我还在这里。